这么想着,却依然没有立刻向前,他走到附近草坪的长椅上,然后坐下,是个晴天,淡淡金黄的阳光落下来,照得全身暖洋洋的,迹部坐在那里,仰起头,天空很蓝,上面飘着薄絮一样的云彩。迹部想,他这种情怀可能有点类似于近乡情怯,毕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情况和结果,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望了半晌,迹部将目光放低,继而投到不远处。那里草坪之间有块场地,铺着小花格子的瓷砖,场地里有很多器械,有几个人聚集在那里,其中有一种看上去很像以前警察学校里操场上的单双杆,有人扶住那杠子,从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后再折返回来。如此反复,大概是在锻炼腿部的力量和肌肉。
迹部想,忍足现在大概也需要做这个。他无意识地盯着其中一个,隔得太远,身形面貌都看不清楚,只依稀觉得身量也挺高,黑裤子,深蓝的衬衫,正扶着杠子向另一端移动,走得很慢,步履维艰,但一直没有停下。平常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此刻却分外困难。
等到那个人开始向回折返的时候,迹部站起身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他收回视线,侧头的瞬间,恰巧那个人抬起头来,那么近的距离,阳光清晰地照在彼此面容上,迹部向前的脚步就停在那里。
那个人也停住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他剪短了头发,他行走不便,都不再复往昔,一时之间,他们竟然没能将彼此给认出来。
然后他们同时别转过头去。
迹部站在那里,在来之前,他曾经预计过无数次,之前那些日子里也早已思量过千百遍,但怎样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然而又如此突兀。
大段的安静之后,他们将视线转回来。
迹部很想说什么,像他来之前想的那样平静地打招呼,或者走上前去问你好吗,但无论是什么,那些话语忽然就卡在那里,他说不出口。
于是两个人只能就那样面对面停在原地。
最后还是忍足先开得口:“嗨。”他招呼他,继而微微一笑。
就像从前他们遇见那样,就像中间压根没发生这许许多多的事,忍足总是不会当面给人难堪的。
忍足向前走了几步,他说:“来了?”
“嗯。”迹部点头,卡在喉咙中的那一声终于能够出口。
忍足又说:“你等我一下啊。”
他开始向前走,和方才一样,依旧走得很慢,也很艰难,迹部凝视着他,天气还不十分热,气温合宜,但忍足的额头和脸上都有薄薄一层汗水,衬衫后背也有水渍,那个样子是真的和以前大相径庭了。
等他走到近前,迹部才想到应该伸手去扶他一下,手伸出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面的人却很巧妙地避开了,从他旁边擦肩而过,迹部的那只手就悬在半空中,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抓住。
忍足在他刚才坐过的长椅上坐下,到这个时候,迹部才明白,他说的等一下是什么意思。他见到忍足俯下身去,卷起裤脚,然后将一个固定在腿上的金属支架扣好。忍足平时走路都要依靠这个,做复健的时候,就暂时取下来。
“坐吧。”忍足整理好一切,用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于是迹部也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讲话。
隔了片刻,忍足侧头,迹部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几乎只剩下短短的几寸,就显得五官轮廓特别明晰,脸颊清瘦。
忍足开口:“你好吗?”
迹部顿了顿,他想,这话原本应该是他问他的:“还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忍足忽然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每次不二来的时候也有提到,却怎么都说不详细。”
迹部侧头,他望着面前的人,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听这些,明面上的前阵子电视报纸杂志总在播放和刊登,至于剩下的,也实在没什么好说。
忍足笑了笑:“说说吧。我在这里……也实在挺闷的。”
“好。”迹部挑些紧要的,抑或不紧要的说给他听。他说得并无系统,想到哪里说哪里,但忍足听得却似乎挺仔细。
“没有了。”最后迹部停下来。
“那好。”忍足说,“我也讲些这里的事给你听。”他说了一些康复中心的事,医生,护士,病友,甚至还有苦中作乐的趣闻。
迹部侧头看着他,忍足表情很平静,实际里,打他们见面以来,一直是这样,很平静,但也很……客气。他们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多年分别再重逢,事过境迁,时也过境迁,一切俱化烟云。只有温和客套的礼尚往来。
他们说了那么多别人,就是不说他们自己。绝口不提。
终于两个人都停下来,一时之间再不知道说些什么。
忍足忽然问:“怎么想起来这里了?”
“来……看看你。”迹部说。
忍足侧了一下头:“那现在已经看到了。下午还要继续进行复健,两点钟开始,所以……”他抬腕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将近一点,“你来看我,我很感谢。”忍足的声音依旧温和,“这件事我也并……没有怪你。看完了,就回去吧。”
迹部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
忍足扶住椅背想要站起身来。
迹部忽然伸出手去,放到忍足受伤的那条腿上。
忍足整个人一弹,下意识地就闪开了。闪得那么急,他站起身来,向前走。
迹部盯着那个背影,即使是用了金属支架,忍足走起路来依然有掩饰不住的跛态。
“我并不是来道歉的。”迹部忽然开口。
忍足停在那里,却没有回转过身来。
“并不是。”迹部说,“我那时总是在想,关于你父亲和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
忍足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了这里来,半晌之后,他答:“他是他,你是你。那些事情……和你并没有关系。而且,既然已经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要是过不去又如何呢,迹部忆起手冢那时讲的话,手冢说,他想和你在一起,他告诉你这个,你以后还怎么去面对他,迹部想,这个原因或许有,但却还不是全部。
“而我刚才在想的就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没有。”忍足说。
迹部凝视着那个背影:“是吗?最开始你走过来,我想扶你的时候,是第一下,刚刚是第二下,如若一切真的可以像我们之间刚才谈话时那样……平静,抑或像你所讲的,已经过去了。你不会躲着我。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躲着我……我想不出其余更好的理由,除非是因为你还介意,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更不能让我可怜你……”
“迹部!”忍足打断他。每次他都要这样直接地说出来,没有掩饰和余地。
迹部却没有停,他不能让他们之间就那样平静似水下去,真的不能:“就像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因为你不想,我还有别的什么负担或者想法,既然已经决定放开,你想我和你在一起,仅仅就是为了你这个人,而不是其余。不是愧悔,抑或负疚。”
“我也在想,反反复复在想,那一枪之后,你为什么坐在那里。在那之前你安排了很多……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求助,可是你没有,你都没有……很委屈,也很狼狈,是不是?即使在那样的时候,我拿枪指着你的时候,你依然不相信,不相信我……会真的那样去做……”迹部回忆那个时候,忍足的那个目光。
“可是,我却做了。”
“是,你做了。”忍足记得,他说,我会。
“所以……我不是来道歉的。”迹部说。
这次忍足很长时间没接口,很久之后,他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迹部说:“我是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忍足微微侧了一下头。
“这些日子听不二讲了很多你以前的事。”迹部停顿了一下,那些原本应该由他本人告诉他的事,现在却要从别人口中听来,“你小时候的事,你家里的事……如若可能的话,很希望将来能亲口听你讲。”
因着童年的事情,忍足一直很难向别人敞开心扉。可他对他完全敞开的时候,他却把他的心丢弃在地上,往脚下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