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打断他:“我欠你们的,就是拿命也还不清。”
明楼忽的沉默了,他缓慢地摇摇头,坐了下来,将脑袋埋在双手中间。
这比发火还要令明诚无措,他想低头看看对方是不是哭了,又有些不敢,将头转来转去,几次想伸手碰碰明楼,却又不敢。明诚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只有乱糟糟的急。但见明楼埋头沉思了一刻,抬起头来,叹气说:“你到底还是在跟我们算。”
“算什么?”明诚茫然。
“算账!”
明楼说着,将他的手捉过来,两只手掌朝上一翻,亮在两人眼前:“你自己看,哪里的学生有样糙的手,别说我们明家是大户人家,就是人家普通老百姓养个儿子,也不可能养成这样!”
“我……”明诚心里一慌,忽然就失去了编谎言的本事。
“平常放学你总说跟同学去玩,其实是去印刷厂帮人排字了是不是?礼拜一和二排字,礼拜三就去菜场帮老张算账,礼拜四到造纸厂帮工,礼拜五还会去跟老李运煤饼,礼拜六……哼,礼拜六要是我不拖着你学法文,你肯定也会安排些事情出来。”明楼说着深呼吸了一口,借以平复看来十分激愤的情绪,“明台那么多新玩具,你以为我真是没看见?但你在外头打工,除了给他买东西,一定还有盈余。你存的这些钱,到外头租套公寓想必是足够了。是不是打算十八岁一满,就拍拍翅膀自己飞走,从此离开明家,跟我们再不相干?”
明诚听他历历数来,已经几乎惊呆。无论他如何小心,明楼这一关终究是瞒他不过,明诚无奈,老实交代:“剩下的是学费,我从小学到现在总共……”
明楼不待他说完,已经腾地站了起来,径直打开明诚的衣柜,在里面挑衣服,一件一件地丢在床上,接着又去翻床头柜,书桌,把手表、钢笔、记事本等等一一也扔在刚才那堆衣服上面。
“你,你干什么?”明诚心中一慌。
“你要算,我就跟你算算清楚!这些都是我送你的东西,现在你去把它们全扔了!今天起,搬到佣人房去。外面的工也不用打了,要干活在明家干就是。是你要算的嘛,这样才算得清楚。你要当个外人,我就遂你的愿,从今往后,也不要再叫我大哥了,叫你最爱叫的大少爷吧。”他反应十分激烈,唱戏打把势一般地,大手大脚将衣服杂物等等一股脑儿地抱起来,才一转身,已见到明诚站在面前。
明诚伸手一揽,也将那堆东西抱在怀里。明楼与他争夺,被他寸步不让地杠着,倒也动弹不得。
“干什么?”明楼横眉。
“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不要扔。”明诚还是没敢看他眼睛,但自己眼神软了,讲话有些明台撒娇时候的语态,“佣人房,我也不要住。”
明楼松了手,慢慢地也松了口,像是张了个网,等鱼自己跳进来:“说,那你要什么?”
“我要做明家人,不要做外人。”
明楼默默点头,脸上露出一副家长般的满意的表情。
明诚又说:“我也不打工了,好好读书。”
这自然让明楼更加满意,然而他之前的一切所为并不止是为了等这一句。他一直在等待,在观察,费了许多许多的力气,才终于等到合适的时机将那句话问了出来:“那……巴黎留学呢?”
第6章 (六)
“巴黎?”明诚抬头,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仿佛都事出有因。
这件事明他已经回绝过明楼,原因很简单,他一个下人的儿子,受明家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再接受这样的安排,简直这辈子都寝食难安。明诚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姓了明,毕竟跟明台是不同的。明台的母亲拿命救了明家姐弟,而他呢,不过是一个佣人的儿子,还是养子。
这些心思明楼何尝不晓得,只是他一直没点破。如今他铺垫到了七八分的胜算,自然也不会选择去明说:“要是你真的觉得自己不是外人,大哥不会勉强你,一切全凭你自由选择,随你喜欢。当然,我也不会骂你,不论你是不是跟我去巴黎。”
不出所料的,明诚开始动摇。
明楼使出他的最后一击:“明台上了中学也会过去,大姐也希望我们三个能在一起。当然,要是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伺候她,也随你。”
果不其然,明诚身上一震,忽然说:“我去。”
明楼心中满意地很,脸上仍是一本正经:“我可没有勉强你。”
明诚很郑重地说:“我知道,是我自己愿意。”
明楼点点头:“那你那些存款呢?怎么办?”
明诚有些防备地后退了半步:“我留一些私房钱,总可以的吧?”
“小孩子,藏什么私房钱。”明楼一看他动作,就晓得他藏钱的地方,扑过去的动作敏捷得像只豹子,“交给大哥,大哥帮你存着。”
明诚受伤较重,刚才那一挡已经牵动了些伤口,这下子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眼睁睁看着明楼将他储钱的盒子抱走,又把盒子上小锁的钥匙拔下来,扔还给自己,有些诧异:“大哥?”
“什么时候反悔了,就拿钥匙来找我。只是不准瞒着我们,不准偷偷摸摸。”明楼低头,静静地,却微微调转一些角度,叫明诚看不见他的眼睛,“要不然,大姐会伤心,我也会伤心的。”
明诚沉默,握了握手心的钥匙,那曾经可以开启一扇他所向往的自由之门,然而现在他思忖了片刻,忽然觉得那门也不是那么令人向往了。他走到明楼身前,把钥匙给他。
“你拿走吧,不需要了。”
明楼脸上终于漏出一丝丝得意,问他:“真不要了?”
明诚坚定地摇摇头。
“好。”明楼抱着那只盒子,终于放心地笑了,把刚才摈弃掉的那些属于青年的得意与欢悦通通找回来,也像所有放下了心中重担的人一样,终于把轻松流露到脸上。
明诚看见他的笑,不知为甚就有些中了圈套的警觉。
只见明楼冲他扬一扬钥匙:“那好,我这就去告诉明台,他可以买那架德国进口的自行车了,对了,还有那台英国产的收音机。”
“啊?”明诚愣了一下,“等一下,这是我的钱……”
明楼迅雷不及掩耳地关了房门,抱着赃物逃之夭夭。
明诚脸上噗嗤一笑,继续道:“还可以给明台买个新书包。”说罢,这傻笑还持续了一会儿,感觉身上却像是比从前轻了。明诚舒了肩,慢慢躺倒在自己床上——这个房间,不,这个家,他就此不走了。
明楼不多时去而复返。
手上的箱子没了,多了一只托盘,上盛几碟小菜,一碗白饭,并一双木筷。他走时的雀跃已经不见,换之以些微的无奈,关门的时候,还老气横秋地叹出了一口气来。
明诚见他神色郁闷,料到有事,心底忽然有些促狭的愉悦:“大姐怎么说?”
明楼摇摇头:“大姐说我没有原则,把箱子没收了,说等明台测验拿了一百分,才肯给他买。”
“你没说是我的钱?我要给明台买东西。”明诚也有些不满意了。
“说了,是你的奖学金,大姐也坚持要管。”明楼将托盘搁在床上,“明台哪次考过一百分?她是想替你存起来。”
明诚望一眼关上了的房门,心中有些暖。
“我的奖学金倒没见她存过,都给那小兔崽子买玩具了。”明楼有些不平。
他在明家的地位确实有些堪怜,这回明诚只在心底偷笑,同情地没有出声。他慢悠悠地吃托盘上的饭菜,看见明楼无所事事地打开他的衣柜,一件件地翻他的衣服。
“刚挂好的。”
“我送你的那套西装呢?”明楼忽问。
明诚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一口饭菜:“在,在箱子里。”
西服收藏得很好,在箱子的最底下。存放得有些过于周到了,明楼拿出来时发现叠得四四方方的,豆腐块一样,中间每一层都垫了防潮纸,比他自己穿的时候还要挺括。
“你这是要拿去卖啊?”
明诚有些难为情:“以前穿着有点大,就放起来了。”
“再试试。你今年又长高了,应该合适。”明楼说着,抖开衣服。
明诚站起来,伸出双臂穿进袖子里。明楼站他背后,从后面伸手来给他拢一拢前襟,又在腰线上轻轻一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