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来宣的时候,她赶着自家马车进了大宫门。到要换车步行的地方,天空中忽然又响起了滚滚闷雷,陈姜抬头看了一眼,好家伙,这又改一天一劈了。她不动声色,要求内侍用轿抬人。
内侍表示没有这个规矩,凡面见皇上者须下车步行。陈姜说你就去禀告皇上,我师父病重,走不了路,不但要轿子抬去,上了殿还得安个交椅坐着。
一炷香后,皇帝在朝殿见到了陈姜和她传说中的师父。
那黑发黑袍的男子坐在宽大交椅上,被两个内侍抬进来。他显然处于昏迷状态中,垂头闭目,手脚都软软搭着。即使离了老远,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皇帝仍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容颜。
陈姜不跪,施了福礼后就赶在皇帝开口前快速道:“见过皇上,微臣前些日子进京时出了些意外,没能准时奉旨前来,请皇上恕罪。”
皇帝眯眼:“哦,是何意外?”
“让人劫了,在家耽搁了几日便马不停蹄赶来。”
马不停蹄?皇帝暗嗤,从最后一次得到她离村的消息到今天过去了二十日,爬也该爬到京城了。
“什么人劫了你?”
陈姜扶着师焱的肩,道:“劫我的人是云鹤和他的徒弟文修,又叫王根山,原先是我同村王七的相公,后来入了邪道,跟云鹤二人狼狈为奸,欲致我于死地。”
皇帝不知这里还有云鹤的事,但见陈姜所言和暗卫信报大致对得上,便信了七八分:“云鹤道长怎会是邪道?大楚立朝以来,全是他在宫中除祟净殿,保后宫安宁,怕是你二人之间有些误会吧。”
陈姜哼道:“他因嫉妒无故将我竖为仇敌,我可没误会他。”
云鹤已离开司天台,皇帝不解内情,只当这是天师间的争斗,便转言道:“这位,便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了?”
陈姜也不想再说云鹤的事,顺着后半句话答道:“我师父大限将至,下山来看看我,恰好救了我一命,法力枯竭了。我将他带在身边,是为了送他最后一程,全了师徒情义。”
皇帝略惊:“这样年轻,怎会将死?”
“咔嚓”!外头一亮一暗打着闪,一时间狂风大作,殿门口的内侍帽子被吹飞了,重雷轰隆隆地闷在云层里酝酿着。
陈姜听着雷声,淡淡一笑:“他不年轻,三百多岁了,若不是为了救我,估计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
皇帝倏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三百多岁,凡人怎能这般长寿?”
皇帝在陈姜进殿前已揣了一肚子质问,第一条就是国运推算的问题,要她对没能推出内乱给个解释,最好还能拿出解决之法。第二条就是雷灾缘由。不料三句两句话题就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偏下去了。长寿的秘密谁想知......不,是谁不想知道?
陈姜大气道:“皇上有意,我可以教您一套功法,每日练习,不仅益寿延年,还可返老还童。”
皇帝听得心中激荡,面上不显:“哦,还有这种功法?”
“是啊,您是天子,有龙气护体,练起来事半功倍。”
皇帝闻言通体舒泰,对陈姜的防备疑虑更减淡不少。正欲向她问问国运的事,殿顶“哐”地发出巨响,一道刺眼光芒闪过,皇帝头顶前方的大梁柱忽然坍塌,一端正朝着他砸下。隐在暗处的护卫飞身而起,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护驾!”
“地动啦!地动啦!”
师焱不醒,天雷不退,四十九道逐一劈下,除了第一道有些狂野之外,其余的都老老实实按照它的轨迹降落,总算没让这座宫殿变做废墟。
震耳欲聋的声音和令人胆战心惊的电光在朝殿内肆虐了许久,终于安静下来。陈姜放开师焱,按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回头一瞧,皇帝还坐在高台龙椅上,灰头土脸,身僵骨硬,嘴巴微张,瞳仁都不会转了。
他面前蹲着一个暗卫,左手垂下处鲜血滴滴答答。断裂的梁柱就砸在他身旁不足半米处,龙椅一侧的扶手都被砸烂了,殿外一片鬼哭狼嚎。
陈姜从容拍拍身上的碎渣石灰,举起手夸张地掐算起来,不一会儿向着高台叫道::“皇上,怪不得您也会遭雷劈,您的护体龙气,竟然没了!”
皇帝的眼珠子一轮,目光渐渐聚焦,低声道:“朕,也遭雷劈,何意?”
陈姜叹道:“因为给您堪天机,推国运,我都被天雷劈了二十几天了,本想着您有龙气护体,来宫中避一避,没想到……”
“你被劈了二十几天?”皇帝目光又渐渐阴暗:“朕的龙气,为何没了?”
陈姜一本正经:“恐怕,您得位不正的事,惊动天道了。”
第105章 抱枕走了
大朝殿被雷劈了,天谴威力震撼人心。皇帝的心情暂且不说,上千名内侍宫女和后宫几位娘娘无不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纷纷烧香拜佛跪地忏悔,甭管有过无过,向老天磕头认错就对了。一天之内宫殿里香火缭绕,烟气扑鼻。
数百朝官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内阁诸臣赶进宫来给皇帝出主意,连夜起草了一封罪己诏。诏书内写的十分罪过中,皇帝安.邦定国不力占其一,余九都一股脑推到了起义军身上。表示因为皇帝过于仁慈,导致反贼四起,战乱不息,惹来天怒。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些反贼不顾百姓死活,使半个国家陷入战火,严重破坏大楚安定团结,而本皇帝却因太过善良,不忍看百姓受苦受难,不愿把你们赶尽杀绝而受到了上天的警示。
也是很优秀的一届内阁了,找理由泼脏水什么的玩得炉火纯青。
草诏送与皇帝审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坐在御书房里发呆直到天明。
陈姜坐在离御书案不远的地方,靠在师焱肩头睡得正香。昨天她要告退,皇帝命令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带到御书房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再问,与她静静对坐了一夜。
能在杨贼篡位后投靠支持他的官员,大多两类人,一类是墙头草真小人,谁上位支持谁,谁让他升官发财支持谁。另一类是郭纯嘉那种心有不甘但不想死的人,为了成全铁血忠骨而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划不来,所以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蛰伏。
但杨贼也是有很多铁杆心腹的,他当首辅十来年,当皇帝迄今也有八载,这期间培养出一批死心塌地为他效命的人很正常。所以仗一定会打,就算皇帝不想打了,那些两姓家奴也会逼着他打,大楚一旦翻天,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优待俘虏投降不杀。
所以硬碰硬的事交给袁熙,陈姜只能搞搞宣传做做辅助。本来她的打算是劈一波就撤,只要一波,足以令皇帝颜面尽失,把大楚不受上天认可的信息传递出去。无论是朝官还是百姓,都会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起义军。
可皇帝不知是不是被劈傻了,呆坐一夜也不说话也不放她走。既然不放,那只好安心呆着,有问题就互相探讨一下,没问题就一起遭雷劈吧,自找的。
皇帝当然有问题,问题还很多,只是昨日受了惊吓,万千情绪堵在胸口难以开口。坐了一夜,捋了一夜,皇帝心思渐定,内侍提醒他去休息时,他让人拍醒陈姜,问了一个问题:“天雷是你引来的?”
“是啊,赶上京的一路,天雷追着我劈。”
“雷坑里的字是你写的?”
陈姜揉着惺忪睡眼,看似半梦半醒:“什么字?我从未见过雷坑有字。”
一夜未睡的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两颊凹陷,眼下黑青色隐隐泛出。他盯着陈姜:“你明知身引天雷,进宫是何居心。”
陈姜作认错状:“皇上,微臣为挡天雷,耗费太多法力,想着宫中有真龙坐镇,私心前来寻求庇护,哪知......微臣错了。”
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心绪被她一句话击溃,皇帝胸口如压大石,重得喘不过气来,猛拍书案:“一派胡言!朕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引来天雷,故意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乱朕的心!”
陈姜平静地看着他:“皇上,我要是能随意掌控天雷,一个小小五品官位可就留不住我了。你可以治我的罪,但我不能不说真话,这是身为天师的本分。”
她说得实在,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喉头一热,腥咸味溢满口腔。他紧紧扣住手指,梗着脖子,硬往下咽了好几口,半晌怆然道:“朕不该信你,不该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