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将那页宣纸拿开,便闻得一个极小的声音轻念道:“去来皆过客,旦夕有归心。”
李洵时循声望去,见她正认真看着自己方才写完的这页纸,手中研墨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他将手收回,问道:“你有话想说?”
话音刚落,便见她抬起头来,双目似是将漫天璀璨星空映进了眼底,那般耀眼夺目,对视这一瞬,他的心好似漏了一拍,才闻得她声音仿佛从很远传来,空灵清亮:“陛下写的这两句倒有种看透人事,从容淡泊之感,可与陛下的笔法却不相符。”
他起了些兴味:“哦?”
“陛下的字体劲走如游龙,笔势雄奇华丽,锋芒刚劲。”伸手点了点那纸上之字,“而这两句更适鸾飘凤泊之笔法,可陛下字体却与之气韵相较甚远。”
李洵时眼光忽地一亮,眸光一转,扶额道:“朕纵使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这二句中的风韵,便只能常以此二句感怀罢。”
孟长瑾借着这西下的日光,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人,顿时感到,原来所有人都有几张面具示于人前,而被掩下的那一面,才是最纯粹的自己吧。
李洵时突然望向她,嘴角带了抹似有似无的笑:“‘书,心画也’,如今更觉古人此话确是有大学问。”
孟长瑾第一次见他笑,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人能笑起来能这般好看,一时有些恍神。
“可见有人之前说自己于书法上愚钝是做了假。”
他这一声将孟长瑾的思绪拉了回来,听他这句话,却想不起是指的是什么,将他这句放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猛然想起那日自己将抄写《女则》呈给他时所说的话,过了这些时日,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可他却记得这般清楚……
孟长瑾立马打住自己这胡思乱想,敷衍道:“嫔妾只会纸上谈兵罢了,即便是夙兴夜寐,再练上一百年也及不上陛下现下的万分之一。”
李洵时面露不屑,冷哼道:“难不成你从朕的字里行间发觉朕是喜奉承之人,便这般溜须拍马?”
孟长瑾听他言语里虽含着满满的讥讽,却不觉害怕,倒还觉得有趣。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在偷笑,便紧咬了嘴唇,回道:“嫔妾不敢。”
孟长瑾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一时不敢回看过去,便继续低头磨墨,眼睛却不自然地向书案上瞟去。
目光扫到宣纸地下露出一角,几个小字若隐若现,她仿佛觉得在这字体似曾相识,正欲伸出手去翻看。突然一只大手拽住她伸出的手腕,顺势一带,将她拉至身前。
孟长瑾一声低呼,上半身前倾,身形不稳,立马扔了手中的墨锭,将手撑于书案,另一只手被紧拽,半点动弹不得。
李洵时的呼吸就这么覆在她脸颊上,拂得她脸上一阵轻痒,红晕从她脸颊一点一点氤氲开去,一股热流自下而上升腾至她头顶。这么近的距离,近到她仿佛能望进他眼底,那如千尺深潭一般深沉的眼眸,如今却好似一眼便能看透。
他深深凝视她的双眸,薄唇启,压低声音问道:“孟长瑾,你到底有几副面孔?”
声音近到就好像在耳边低诉,暧昧如斯,搅人心绪。
他的手拽得很用力,她感到有些吃痛,在他手中试着将手抽回,可轻抽了几次都未能有一丝的松动,吸了口凉气,不住地轻呼道:“陛下!”
李洵时垂眼看向她手腕处,顿时感到自己用力过重,松了些力道,却不将她手完松开。
孟长瑾感到他手掌有所松动,手腕处当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她直视他俊逸的面庞,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口吻回道:“不管哪几副面孔都是我,低眉顺目也好,故作姿态也好,蛮横无理也好,与陛下争论时的我也好,如今望着陛下的我也好,都是真实的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欺瞒。”
孟长瑾此时与他对话,不再似之前那般恭谨,原以为他会圣心大怒,却不料他竟勾唇一笑:“这般听起来倒是比‘嫔妾’长‘嫔妾’短,来得顺耳多了。”
“陛下后宫妃嫔不都是这么对着陛下自称的么?”
孟长瑾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一时有些疑惑。
李洵时竟是被她问住了,无论在脑中如何搜寻答案,却都得不到能让自己满意的,更何况是她。
在他愣神间,孟长瑾突然感到置于案上的手肘处传来一阵冰凉,低头看去,却是砚台打翻在一旁,墨汁自砚台蜿蜒而出,将宣纸的一角浸得发黑。而自己的衣肘处也是被墨汁浸染,透过夏季的薄衫,浸润到她的肌肤,一阵凉意细细密密地传来。
李洵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立马将她被墨汁浸染的衣袖扯起,几滴墨汁从衣衫处渗出,滴至案上。李洵时举起她手,似是玩笑问道:“你将朕案上弄成这副模样,该如何罚你?”
孟长瑾不由气结:“这是陛下拉扯嫔妾所致,为何要罚?不过您是陛下,若是硬要罚嫔妾,嫔妾也只好认了,毕竟……嫔妾已经在陛下手下抄写已是罚过两遍了。”
李洵时俊眉一挑:“那便罚你,明日伺候朕用午膳。”
第32章 好转
“宝林,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先去把晚膳热一下。”
孟长瑾回到玥覃苑时已是夕阳西沉,宫里一片烛火通明。香芹见她回来,立马迎了上来。
“也好,我先去换身衣裳。”
香芹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她一侧衣袖墨黑一片,一面随她进内室,一面问道:“宝林,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长瑾思绪正有些紊乱,她摆了摆手不想提这件事,只问道:“碧溪今日好些了吗?”
香芹捧着一套新的常服过来,回道:“是,今日宋太医来瞧过了,说碧溪的风寒已是好了一大半了,只是背上这伤还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那便好,安达的伤宋太医瞧过了吗?”
“瞧过了,宋太医说安公公的身体底子还不错,恢复得也快,估摸着最多三日便可下床走动了。”
虽然听香芹这么说半颗心已是放了下来,但还是想亲自再过去瞧瞧他们,刚将衣服换好就准备往他们屋里走去。
香芹拿着孟长瑾换下的衣服瞧了瞧,惋惜道:“这衣袖上染了这么一大片的墨渍,再穿恐怕是不行了,这么好看的衣裳,倒是可惜了。”
孟长瑾走至门边的脚步停了停,转头看向香芹手中的衣裙,墨迹染在这件水绿色的衣料上尤为醒目,又想到了方才在文德殿发生的事,脸上感到一股热气,立马转身出门,只留下一句:“留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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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瑾入内时碧溪还在半梦半醒之间,脑袋昏昏沉沉的,听到脚步声才有些吃力地将眼皮撑开:“宝林。”
这一声沙哑无力,完无了往日的清亮活力,孟长瑾听着心不由得一酸,立马走过去,半坐在床边,轻声回应:“嗯,是我,碧溪……你可感觉好些?”
碧溪爬伏在床上,听到她声音欲起身,孟长瑾立马上前扶她趴好,半是责备道:“你伤成这样起身做什么!”
碧溪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孟长瑾连忙凑到她面前,紧张地问道:“可是伤口又疼了?”
碧溪一眼不眨地打量着她,见她无恙便放下心道:“奴婢无事,今日宋太医也来瞧过了,说奴婢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能正常下地走路了。”
孟长瑾皱眉道:“没有外人你自称‘奴婢’做什么!”
“是,我我我,可好?”
孟长瑾见她能跟自己打趣,便知确是无大碍了,这下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完放下来了。
“若是疼就跟我说,别自个忍着,嗯?”
“是。”
孟长瑾湿了帕子,拉过她的手小心仔细地擦拭,碧溪也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她看,二人半响无话,屋内一时寂静到呼吸可闻。
突然孟长瑾才开口问道:“你可有怪我?”
碧溪不解她为何会这么会,有些着急地翻转身子,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低呼一声。孟长瑾立马将她轻按在床上,一面勒令她不许再动,一面又懊恼自己方才说的话,平白引得她着急。
碧溪紧咬了下嘴唇,待缓过来才轻扯出一抹笑:“不就是点皮外伤吗,难道你忘了我小时候常常挨吴嬷嬷的打,你见我那时可曾有过半点害怕?我呀……皮糙肉厚,不就是三十笞杖吗,就是一百笞杖也不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