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般顷刻分合,茫茫天际倒映的青山绿水,也总还是在世俗中的。
晏齐荛自知剑华宗回不去,又还瞒着小师妹一件事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总不能一直这样瞒下去。
陈缈缈奉旨前往江城与扶南谈判事宜,送行之时晏齐荛也跟着去了。
她强忍的欢喜之意难以言喻,孤身一人时有人陪着总是欢喜的,少女将三师兄视作了自师父离世后唯一的亲人。
此时却被一盆凉水顺头浇下,她听到小师兄上下一张一合的嘴巴在说些什么,清晰又模糊。
“师父的死因,你不必再查了,你我都回不去剑华宗了,我至少得把真相告诉你。”
“是我,是我杀的。”
果然真相说出口的时候心底的一方大石也落了下来,在他以为会遭到一剑穿心,小师妹为父报仇的下场之时,却听到少女眉眼冰冷问道:“为什么?”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什么为什么,她不会想知道的,她不该问的,应该一剑杀了他为师父报仇的!
不,她下不去手,师兄在战场上救过她,她不能恩将仇报,那应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晏齐荛没有回答,他再清楚不过师妹的性子,她越是冷静,实则越是慌乱,何况弑师的缘由,说出来也算不上脱罪的理由。
刚刚接纳不久的至亲,欢喜难言的情绪,却被告知苦寻不见的仇人也是他。
陈缈缈不知该如何,只一字一顿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乖巧的姑娘都是这样长大的,爱不得恨不得,伤不得救不得,她们都会这样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再看见了怎么办?装作素不相识,视若无睹。
她还小,还能有以后的一生去思索是非对错,但此时她不想去思考,她也不想听原因。
晏齐荛离开后真正做了浪迹江湖的侠客,一身正气,侠骨柔肠,但那时候他也不叫晏齐荛了。
后来少女官拜将相,再无亲人消息的时候明白了为什么。
小师兄坦然将弑师的事实说出,至少那时他并未流露后悔痛惜之情,那便足以证明,多半与仇怨脱不了干系。
什么仇,什么怨呢?那时候的陈年旧账,无非还是牵扯江湖朝堂,她这么多年看下来都看腻味了。
一片祥和安定的帝京,勉强过了年关,隆昌帝未出正月驾崩,林皇后扶持小皇帝登基,改元兆和,她位居太后,垂帘听政,用才纳贤。
三年后,林太后将傀儡皇帝废黜,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上效始祖,下爱黎民,朝堂上也渐渐没了反对之声,改国号为元,女帝不拘一格,任人唯贤,后启用女子入朝为官条例,真正开启了盛世。
在位期间朝堂几番清洗,严惩贪官污吏,重罚不作为官吏,做到了爱民如子。
大元女帝登基之初,曾有数人给前任司天监正大人留书留信,无一例外都是一句话“别瞎折腾了!”
之后监正大人似乎疯魔对女帝口出狂言。
“陛下你将为亲子所杀,此子就是陛下尚未出生的长子,他定是个弑母夺位的贼子,陛下你等着看,三十年后,一定会是如此!”
贵为女帝的林月疏屏退左右,对着跪倒在地言行无状的僧人笑道:“你真以为能将当年用在谢见涯身上的那套原模原样搬过来吗?”
“圣元帝疑心甚重,隆昌帝软弱无能,兆和帝是朕一手养出来的,你口口声声说是少年窥见的天机,谢见涯引领大夏盛世,可今日是朕带着天下百姓富足安乐!”
“你啊,不得上天眷顾,早就被遗弃了啊!”
见他跪地疯魔,青丝生根,却已斑白,林月疏好心又告诉他一句,“至于子嗣啊!早在朕贵为皇后的时候就已绝了儿女缘分!”
至此,司天监彻底废除,护国寺闭寺四十载,重开寺门,觉慧大师已百岁高龄,收了个二十出头的弟子,眉目清隽却是一身的医药香。
江湖没了林楚两家,三宗门中不起眼的正气宗反而迅速崛起,朝廷没有再从江湖手中夺回权利,也不肯再将权放出去一点。
正气宗付青山,浩然宗胡瑶,皆为同辈翘楚,唯有昔日剑华宗一分为二,沦为二流门派。
茫茫中原,就此安定了数百年。
至于从帝京离开后的秦姑娘和谢见涯,没有回到惠州也没有去别的地方。
秦姑娘跟伤好了的谢公子携手又回了一趟风华山庄,山脚下没有了破破烂烂的客栈,那点灯的老叟也不见踪影,茶摊反是整洁干净,换成了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秦姑娘上前问道:“三年前路过,正值傍晚,有一老叟点灯照明,不知你可见过?”
那人神色莫名看她,想来是觉得奇怪。
“这位夫人你怕是撞鬼了,风华山庄两年前还是一片焦土,也是自试剑大会之后才有工匠稀稀拉拉重建,中途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建了一半后没了人影。”
“三年前,嘿,这地方可没人来。”
谢见涯如今听着也坦然了,不管那为老者是人是鬼,总归也是给秦姑娘照亮回家路的人,不必怕。
何况今日他与秦姑娘一道前来,也是为祭告先祖,他娶了人家姑娘,总不能连祖宗都未跪拜过。
秦姑娘梳着妇人发髻,拉他到坟茔前跪下,谢见涯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情景,他那时还对秦姑娘的身份存有疑虑,也没料到会有携手这一日。
“我那个,算是给你们报了仇,虽然阿颜没了,但我还活着,能活的时候会好好活着。”
这话听得谢见涯又不乐意了,“什么叫能活的时候好好活?”
秦姑娘但笑不语,她一直记得封长舟说过的那句不过二十载的寿数,蠢书生是个安康的常人,怎么也得活到古稀耄耋才是,她大约是要先走的。
“你别信那个,封长舟他说的也不一定对,他学医不精,否则也不会遁入空门,更何况,寿数命数这一说,本来就是虚无缥缈。”
谢见涯攥住秦姑娘的手,心中并无忐忑,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但就是觉得他与秦姑娘性命相连,总不会轻易撇下对方。
甚至笃定,他们定能白首偕老。
当着秦姑娘爹娘的坟前,谢见涯心中暗道,绝不会轻易放她去见你们,还有华颜,就算真的到了那时候,他也一定和秦姑娘一起。
“嗯,也不知道从帝京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人尾随至此,蠢书生啊,我们还能去哪?”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
“没了,要不然只能躲进深山老林了。”
秦姑娘那时候对封长舟说他们已经想好去处了,只是让他放心,不过世上总有安身之处的。
销声匿迹三年后,若非此次动静实在有些大,也不会再有人注意到秦姑娘。
“据说帝京来往商客不绝,中原地广物博,异域天地又是何等风貌呢?”
谢见涯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历经坎坷惶惶不可终日,不是他们想要的,秦姑娘经历扶南战事后对那些异族人也有些好奇。
听说,西北的黄沙迷人眼,极北的冰山有不会融化的积雪,东海的海底藏着巨兽,客商们的国都四时如春,香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青蓝的天空将水和陆地连接,鸟和风与种子会写下诗篇。
“好。”
二十年后,大元女帝仍然在位,江湖彻底与朝堂两不相干,南边一个山明水秀的镇上,一双年近不惑的夫妇落脚到此。
这二人生的眉目慈祥,颇受人喜欢,难得有外乡人定居,难免议论纷纷。
“啊呀!谢先生家的妇人,我有一次看见她都不用洗衣烧饭的,这些事都是谢先生在做,而且全靠谢先生教书抄字养活,谢夫人还真是好福气!”
“不是嘞!我家娃儿下学回来还说谢先生身上的衣衫都是谢夫人做的,谢先生也说,他娘子织布裁衣绣活好得很,教书先生的束脩委实没几个银钱,全靠媳妇卖绣活养活着!”
……
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多嘴妇人说完各自笑了,别的不说,至少人家夫妻俩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据说县太爷都曾亲自登门拜访,可见其人不俗。
他们也只知道谢先生姓谢,谢夫人姓秦,这二人恩爱多年。
在镇上是十五……还是十六年……反正后来再没有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