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统此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尴尬着。孙尚香放下勺子,“你……不会生气吧?”
凌统怔住,“什么生气?”
孙尚香小声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凌统恢复了那种属于世家子弟的礼貌气度,“自然不会,与郡主结交,是统的福分。”
孙尚香道,“你别这么说,吴县谁不觉得与我结交是祸事,那些小姐——”言及此,孙尚香又想起当日孙翊的殷殷叮嘱,一时之间眼泪婆娑,说不下去。
凌统见她难过,一时也不说话,两人沉默着。
“出去走走吧?”凌统提议道,孙尚香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凌统跟在她身后,隔着半尺的距离。孙尚香停下来,凌统也停下来,她转过身看着她:“你就不能走在我旁边吗?”
凌统揖礼道:“末将不敢逾矩。”孙尚香走向他,轻声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彼时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多多包涵。”凌统俯身俯得更低了。孙尚香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凌统,你别这样,你别像其他人一样!”
凌统听得是哭腔,连忙抬头看着她。少女双眼红肿,楚楚可怜。凌统知道她一向好强,几次见面下来也感觉她是坚强之人,如今哭得这样惨,心里陡生怜惜。
“阿香……你别哭了。”
孙尚香这才收住眼泪,与他并肩而立,“以后都要站在我旁边,知道吗?”
凌统哭笑不得,“好。”
“对了,这次讨伐成功了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凌统黯然,“已经兵临沙羡城下了,还是败了,而且……”他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痛苦,“我父亲被甘宁杀了。”
孙尚香一声惊呼,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小心地扯扯凌统的衣袖,“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但是她并非不懂失去至亲之痛,这句话,太苍白了些。孙尚香不作多想,放下捂嘴的手,绕到凌统前方,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很快,很轻的拥抱。
孙尚香声音闷闷的,“之前大哥去世,我很伤心。后来公瑾大哥抱了我一下。他说如果很伤心很伤心的话,就抱一抱,伤心的人就会从拥抱里得到力量,得到温暖。”她做出安慰状,“我也抱抱你,希望你也可以得到我的力量。”
凌统的内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像一片沼泽,越陷越深。他有些说不出话,喉结上下涌动,孙尚香转过身,“你哭吧,刚刚我哭过,觉得这也是一种发泄的法子。哭完了,我再转过来。”
凌统悲恸的哭声从她背后传来,这是没有压抑的、彻底放开的哭声。孙尚香听着,自己也泪水涟涟,她绞着手,手指指节苍白,克制着,压抑着。
孙家儿女,只流血,不流泪,别叫人轻贱了去。
孙权推开乔陌房间的门时,后者刚刚好在宽衣上药。乔陌还以为是云素来看她了,也不忌讳,一面转过身一面说道:“云素,你来的正好——”
四目相对,两人颇有些尴尬。
乔陌尴尬地拢起衣服,轻咳一声,“原来……是主公。”
孙权很快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你倒好,又受伤了,连带着前日的旧伤也迸发了。”
乔陌看向左肩,伤口正汩汩流血,一时尴尬:“属下学艺不精……”见孙权步步靠近,她茫然道:“主公?”
孙权拿起药瓶,简单解释道:“给你上药。”
乔陌连忙拒绝:“不不不……不必劳动主公。”
“云素现下忙着呢,你是要叫徐夫人亲自给你上药?”孙权淡淡道。乔陌转过去,无奈褪去左肩的衣服,“那就有劳主公了。”
孙权细心地涂抹着,仅仅是露出一角,他也看到了乔陌背上的伤痕。
孙权忽然扯下她的衣服,乔陌背后的伤痕一览无余。乔陌转过头,“主公这是做什么?”
孙权看着伤痕,新旧叠加,喃喃道:“那二十鞭……”他说不下去了。放下药,转身出去。
乔陌穿好衣服,走出去,孙权立在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乔陌走过去,轻声道:“主公在想二十鞭的事?”
孙权不敢看她,他想象不出为何一个女子的后背,会有那么多伤口。“除了鞭痕,还有其他伤痕,新旧叠加,有些伤口甚至尚未结痂!”孙权也不知为何,心底颇有些恼怒。
乔陌不以为然:“这些年,属下习惯了。”
“你怪我吗?当日……”
乔陌打断他:“当日的二十鞭,是属下的错,与主公无关。”
孙权终于敢抬头看着她,碧色瞳孔中仿佛有些情愫涌动:“我只在幼平身上见过那般多的伤痕,乔陌你,你是一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乔陌反问道。
孙权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所以你是暗卫长,不是毫无道理的。”
“要想成为真正有实力的人,必得是从荆棘里走出来,从血雨腥风内杀出来。”乔陌淡淡道,语气平缓。
“人上之人,从不好当。”
“譬如昨日,主公已经不再是当日可以与属下偷偷潜进皖城的少将军了,所以主公不能再独自一人,骑着快马来丹阳。”乔陌带着惋惜的语气,“因为主公先是主公,才是二哥。”
“其实,军中将领都觉得当日接下江东的人会是叔弼,他最像大哥,骁勇善战。”
“——可三公子也像讨逆将军一样,随意,不爱听劝。”乔陌怅然道,“讨逆将军选择主公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选择了与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你。”
孙权看着她,乔陌则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说,“讨逆将军知道,主公才是可以保全江东的人。”
“我到底是不如大哥和叔弼的,沙羡城近在眼前,也攻取不下。”孙权如是道。
“并不是夺取了土地才叫英勇,守住自己有的,牢牢把握住,也是一件难事。主公不出击,是因为时机未到。”乔陌继续说,“之前讨逆将军打下这六郡,六郡却并未安分。如若只是一味扩张,焉知这些子民不会反叛?焉知不会出第二个李术?”
“所以守也很重要,紧紧抓住自己已有的,任谁来也撼不动。这样才可以静待时机,一举出击。”
孙权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乔陌,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乔陌愣住,才后知后觉地点头肯定:“嗯,不会。”
那你等我,等出击的那一天,携手并进。
沅有芷兮
四方来吴馆最近热闹非凡。原是曹操派人来了,要求孙权送质,一时间,吴县人人都在议论。四方来吴住着不少读书人,大家便也顺势议论起来。
鲁肃站在楼上,听得他们说得热闹。
“吴侯仁义为先,必定不会违拗母亲的意思,叫自家兄弟远去。”一名青衣书生答道。
另一名持反对意见:“曹司空代表天子,这天子诏令,又岂能不尊?”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不失体统。
青衣书生笑了一下,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女子便抢先说道:“天子也不好叫人骨肉分离的吧,更何况,曹司空权势滔天,谁知道是天子之意还是他自己的诡计。”
此言一出,便有多道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女子被盯得不好意思,朝着青衣男子的身旁靠了靠。
持反对意见的男子冷哼了一声,“你一个女人,怎好在这里,没得传出去败坏了名声。”
青衣男子与她关系匪浅,此刻自然要向着她说话:“兄台何必如此言语,这是我族中小妹,见着热闹,便也来听个新奇而已。更何况——”他顿一顿,“四方来吴馆从来没说女子不能入内。”
鲁肃正听得有趣,也没注意孙权前往。待他发现时,孙权正站在他旁边,鲁肃拱手道:“公子来了。”
孙权莞尔,同鲁肃一起看着这底下的热闹。
“公子轻身出行,也不带护卫随侍。”鲁肃的口气,与张昭平日里叮嘱是孙权的口气如出一辙。
孙权指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乔陌,“这不就是吗。”
“公子也会倒也会凑趣儿。”鲁肃看着乔陌,后者也对他报以微笑。孙权毫不在意:“那青衣男子说得对,四方来吴馆从未说过女子不得入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