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先主公入主江东,何曾屠杀过!还下令说善待民众,轻徭薄赋。怎地到了主公这里,就要大肆屠杀,硬生生逼走下属!”乔陌说完,才深觉自己言语无状。与当日的云纨无异。
孙权不语,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乔陌知道孙权是在隐忍怒火,他额间青筋暴起,手紧紧攥着,呼吸声也是十分沉重。她无措地开口:“主公……”
“你还是说出来了。”孙权打开她伸过来的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乔陌听着他冷冽的语气,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
“孤算是明白了,你和云纨都觉得孤暴虐,不如兄长,以至于孤赠送你们匕首长剑,你们也以为是用以自尽。乔陌,孤说得对吗?”
乔陌哪里还敢再说话。
“孤自即位以来,受过老将军的白眼,士卒和百姓也私下议论孤不过是承蒙兄长恩荫,不如兄长半分,就连孤的族兄孙辅也背叛孤,还有李术,更是骂孤无德。这些事,是不是不是由你来承受,你就可以云淡风轻地避重就轻?”
“当日给你白虹剑,还以为你是欣喜若狂,原来是将其当成了越王剑。乔陌,你大可以放心,孤不是勾践,不需你去做文种。”
孙权站起身,乔陌拉住他的衣袍,带着哭腔:“主公……”
孙权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同那外面的人一样,说我不及兄长。”他挣开乔陌的束缚,从背影上看,很是寂寥。
乔陌拿起自己带来的酒,早已凉透。
她其实从没有孙权不如孙策的想法,这一年孙权不容易她当然知道。每次朝会之际,老将们不屑于称呼孙权为主公,更有甚者,还有称呼他的表字仲谋。
孙权对于这一切,都默默地受着了,还得时不时陪着笑。
孙辅通曹一事,更是让他整晚地睡不着。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也曾亲密,也曾欢笑,只是如今都已然物是人非。
他待乔陌已是极好的了,同她玩笑,待她也坦诚,也习惯对她诉说。乔陌知道,他想让自己陪着他共渡难关,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个依靠。
“以后没了兄长的我们,互相陪伴。”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乔陌在屋顶,哭得肝肠寸断。
此后一个月,两人便也没见面了。乔陌总是自告奋勇地去守夜,就是不肯在白天踏入孙权的书房半步,而孙权,也是心照不宣地没有要她随侍。因此可苦了沁依和梓暮两个人。
孙权延揽人才的宾馆设立起来了,取名四方来吴馆,旨在网罗天下奇才。鲁肃经常同来吴的读书人言谈当今,世家子弟们也慢慢地来到宾馆,高谈阔论。
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孙权在闲暇之余,也会同他们一道交谈,是以招了不少幕僚。
某日,他们便谈到了山贼的困扰。
孙权正有心征伐,遂问鲁肃:“征伐之后,可要如何打算?”鲁肃毕恭毕敬地答道:“四方来吴馆里的人,大多都认为应该受降,以安民心,但肃以为,应该严加看管。”
“哦?何以见得?”孙权不过随口一问。
鲁肃拱手继续答道:“山贼们今年受降明年便可继续继续作乱,因为不用付出过多代价。而这种不痛不痒的申诉是不起效用的,想让人听话,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孙权闻言一怔,不禁道:“连你也能这么想,她却……”回过神来,觉得失言了,对鲁肃抱有歉意地一笑,“鲁卿继续。”
“世人不过是说主公不善待俘虏,主公其实不必防在心上,言语如风,不一会便就散去了。扬善惩恶,本就是这个道理。现下江东还没有到事事都以德报怨的时候。”
孙权赞许地看着他,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希望乔陌懂得这个道理。不,他原以为,乔陌是懂得的。
见孙权不开口,鲁肃施礼退下,孙权也打定主意不日讨伐。
蝶言替乔陌收拾行李,很是不解。
“要讨伐山贼就讨伐吧,何苦要你也跟着去?还说是监军,长见识,阿陌,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她随口抱怨道。
“主公叫我去便去就是了,何必多言。”乔陌其实是明白的,孙权想让她知道“不可度化”。
蝶言瞧着她的神色,不满道:“阿陌,你又有事瞒着我。我不过回了醉春风小住一阵,怎么就像是错过了大戏一样。”乔陌无奈地看着她,浅浅笑着。
“而且连通传的人也是谷利,这换在平时啊,肯定你去书房,主公亲口告诉你才对。”蝶言还在执着于撬开真相。
“云纨的事情我告诉主公了,也算是和主公大吵了一架吧。”乔陌解释道。回想起那夜屋顶上的争执,说是吵架都是轻的了,分明就是口诛笔伐。
蝶言叹气:“阿陌,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怎么了?”
“一直以来是你不断强调忠诚二字,而先主公在世时同主公藕断丝连的人也是你。如今主公即位,与主公争吵的人还是你。”蝶言说着都觉得好笑,“就像是,是你说喜欢相思糕,回头却又看上了绿豆糕。”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是想说这个吗?”乔陌好笑地听着蝶言举的例子,果真是三句离不开吃食。
“差不离,乔陌,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和云纨逾矩了?”
乔陌不语,收拾着行装。
“你和云纨都过于在意主公的所作所为,可是我们是死士,是只长耳朵听命的人。主公既然心意已决,何故再去违拗?”蝶言说得一针见血,“云纨是被血腥给迷着了,可你不是,你是为着主公这个人。”
“说明白点,云纨是为了皖城,而你全是为了主公一个人。你的忠诚,早已经对着那个叫孙权的人了。”
乔陌道:“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就对主公多了旁的心思。先主公当时指派我跟随主公去皖城时,就是因为主公当年总是闷闷地不爱说话,先主公想着我与他年纪相仿,定能知其所思。让主公看起来少年一点。”
“于是你便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化开了主公,也同时卸下了你心里的防备。说起来,你只比主公小一岁呢。”蝶言接过她的话。
“那日我同主公在屋顶争执时,一时情急说主公不及先主公。先主公定不会屠戮皖城,主公怕是因此才生气的。江东军民皆有传言,言主公不及其兄,或许主公一直为此烦恼。而现下我又触及禁地,简直是自寻死路。”乔陌摇摇头。
“有些事,我一直以为你能想明白的。”蝶言一直是四卫里面最黯淡的一个,论才智,她根本不能与其他三人相提并论。但是若论起局势,她最能拎得清。“你们三个啊,总是想得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
蝶言拉着她在屋前坐下,“阿陌,你是不是对主公有所期许?”
乔陌轻轻点头:“我总是想着,主公应该是少年君子,风雅之士,不应该沾上血腥。”
“还应该觉得他温和从容,翩翩君子,对不对?”蝶言适时补充道,“但是阿陌,在这乱世心存善念,就是找死。”
话糙理不糙,不杀人就被人杀,也是无奈。
“今晚的星星真好看。”蝶言仰卧着躺下,醉情欣赏。乔陌闻言抬起头,果然如此,群星璀璨。
“星星多的时候就不见月亮,月明之时也不见群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蝶言懒懒道。
乔陌躺下,偏头对蝶言说,“我走了之后,你要留心主公身边的大小事,切莫出岔子。有犹豫不决的事情,就记得找梓晞多多商议。”
“我都明白。”蝶言应和道,忽然想起一事:“你带人一起走吗?毕竟你一个女子,万一受了伤,都无人能替你涂药。”
乔陌想着也是,只是孙权并无命令允准她带人走,看来少不得要去找他了。
孙权面色冷峻,没有表情。
“属下恳请带着梓暮一同出往。”乔陌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
“理由。”孙权语气还是不太友善,乔陌也不敢再次同他争辩,上一次孙权没有发火,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若只有属下一名女子在军中,难免有些不方便。”
“嗯。”听者话头,应是允准了。乔陌不敢多留,又施了一礼退下。
“你保护好自己。”孙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乔陌怀着希冀回头,孙权只是埋首书卷,就像是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