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的手放在宁衷寒的身后,拳头握紧。
宁衷寒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神恍惚。
“一楼是个游乐场,有许多的玩具,好几个小朋友。妈妈把我放在那里玩耍,隔着一段距离和别的人说着话。可每次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很神奇,她都会立马转头对着我笑。”
“积木区域的小朋友越来越多,我不想跟他们抢玩具,因而去了另一边等妈妈。那儿除了我,还有两个小朋友,是兄妹俩,妹妹抱着一只小熊。”
夏时轻轻松开拳头,太过用力的结果就是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她低低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宁衷寒松了手臂,又再次搂紧。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听到那个小女孩和她哥哥说我长得好看,”宁衷寒低低笑着,“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楼塌了,天暗了。一开始我还能听到呼救声呼喊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特别害怕,一直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颤抖,迷惘,恐惧,夏时忍不住伸手抚着他的头发,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很幸运,我没受伤,只是被隔在了两个断墙中间动不了。我一直哭,哭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休息好了继续哭。”宁衷寒失神地笑笑,很苦涩,“那个小女孩叫棠棠,她安慰我不要哭,她还从隔板的缝隙里把她的小熊塞给了我,叫我不要害怕。”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搂住小熊不再哭了,傻傻地等着,有时候快要睡着了,那边的哥哥会叫我一声,让我别睡。”
他说到这里,话音里带着哭腔,停顿下来。
“后来呢?”
“后来,我得救了。妈妈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再也没见过那对兄妹俩,很久以来我以为他们也都死了。”
“他们没死。”夏时下意识接了句。
宁衷寒抬头,他的眼中湿漉漉的,红红的,满是泪光:“是的,他们没死。”
夏时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她正要说话,宁衷寒开口了。
“可你知道吗小时,我今天才知道,我父亲可能是事故的罪魁祸首。”他的眼神迷蒙,黑眼珠浓黑,可又像蒙着一层水雾。
夏时觉得自己的脑子中有根弦断了,思绪完全接不起来,就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让她非常难以理解的话。
“你父亲?”她低声问着,脑中乱作一团。宁衷寒箍在她腰间的双臂像一根锁链,越勒越紧,让她的喘息变得艰难。
宁衷寒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我成年之后试图寻找这对兄妹,我努力创作,努力挣钱。再后来,我开始调查当年的事故,越调查越发现自己落入了深潭之中,摸不到边触不到底。”
“当年事故的处理结果,责任人判定是那对兄妹的父亲,不过他在事故当场就死了。他们的母亲也死了。我父亲是凶手?”宁衷寒扯着嘴角露出笑,那笑太过惨痛,他的眼眶因着愤怒因着委屈而再次通红,“这要我怎么接受?这要我怎么办?”
夏时如遭雷击,胳膊上汗毛竖起,鸡皮疙瘩耸立,整个人僵硬成一根木头,脑子没法继续转动。
她一把推开宁衷寒,迎着他困惑不解的视线望去,又立马移开。她没法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法继续和他说话,她觉得她要疯了。
夏时拿过一边沙发上她的背包,转身要走。
宁衷寒动作迅速,起身从背后抱住她,呢喃着不让她离开:“别走好不好?我需要你。”
他又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我说的事情吓着你了?或者,你觉得这一切都太恶心?是啊,我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恶心。”
夏时低头看着她腰间的手臂,紧扣的双手,瘦长有力,身后的人语态中的脆弱刺-激着她的神经,她要用尽意志力来压抑自己咆哮而出的情绪。
夏时伸手用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没有回头:“早点休息吧。”
转身走了。
宁衷寒没再坚持,他看着夏时背影,婀娜又决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事故发生的那天,周围都是黑暗,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法留下。
*
夏时一阵风式地冲出了院子,她靠在家门前,脑中极乱,心跳骤快,整个人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
隐隐地能听到白手套从院子里往这来的声音。
她把手里的包扔在门口,脱掉高跟鞋,转身沿着道路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这条路她跑了很多次,走了很多年,太过熟悉。路灯光照亮一片区域,继而另一盏路灯照亮下一片。顺着坡道走下大路,往海滩跑去。
夏时跑得很快,夜风刮在脸上,带走她疯狂往外流着的眼泪,咸腥湿热。仍旧带着白日日光温度的沙子摩挲着脚底,偶尔有小块的卵石硌脚。她都没有理会,她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什么,她只知道她需要奔跑,一直跑一直跑。
夏时想起哥哥离开的那天,他告诉她就在那里等他回来。夏时点点头,很乖很听话。哥哥从来没有骗过她。
可直到天黑哥哥都没有回来。有陌生人关心她,问她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需不需要送她回家,她不理不睬。
哥哥说过的,让她在这里等他,她哪儿都不能去。
后来,夏时沿着哥哥离开的道路一直跑一直跑,摔了很多次,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夏时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直到瘫倒在地。
她躺在黑漆漆的沙滩上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没有月亮,可星星很亮。
夏时的脑子里空空的,想不起任何事情,她只觉得累,她想就这样吧,让她死在这里,让这个夜晚永远继续,让她不需要醒来,不需要面对明天的日出。
突然,一个黑影哈着热气蒙上了夏时的脸。
她心里一惊,可立时明白过来那是白手套。
白手套跟着她跑了一路,也同她一样累坏了。它很懒的,它很老了。
夏时伸手把它搂住,头埋在它身上硬硬的毛发里,嚎啕出声来。白手套像是被她的哭声吓着了,嘴里呜呜哼着,头往她身上钻。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哭得声嘶力竭,头昏脑涨。
渐渐地,哭声停歇,她侧身躺着,白手套在她怀里。周围很安静,只有海水平缓地规律地有节奏地一阵阵随风吹打海滩。
她得回去,爸爸和夏白术会担心的。
至于宁衷寒……她摇摇头,算了,暂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夏时缓缓站起身来,白手套也跟着站起来,可似乎是之前的奔跑让白手套太过疲惫,它动了动又趴到地上,呜呜出声。
夏时伸手将它抱起,三十斤的大家伙,真沉。
可她觉得怀里有这个正靠在它肩膀上撒娇的家伙,心里很安定。她想着,她永远不会把它抛下,永远不会。
刚走了几步,黑暗中一束光芒照射过来,那光束打在她的脸上,夏时撇头躲开,刺眼。
“夏小姐,是我,不用怕。”那人出声,是林一。
自从警局不欢而散之后,每天仍旧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她知道,她也没有理会。
林一移开电筒,夏时点头,想到他可能看不到,说了声“嗯”。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林一走近,跟在她身后。
“要不,我帮你抱着狗吧?”林一提议。
夏时摇摇头,“不用。”
她突然停下,转头对林一说:“能不能麻烦你拨个电话给他?”
林一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他点头,拿出手机,拨通电话,看了夏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打开了免提。
对方接通的很快,林常的声音响起,即便在半夜,也是清冷清醒的。
“她怎么了?”
“哥。”
夏时喊完这一声之后,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原本以为她刚才已经把所有的眼泪流光了的。
对面的人静了静。
“嗯。”
他只这么答应了一声,夏时听到了。
“是宁平山对吗?”
“我说过很多遍,你做好你的医生,这件事不用你管。”林常没回答她的问题,慢慢说着话,“我回国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