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跟她探讨此事。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告诉太多人,这时候还得都解释一遍,反复地刨好不容易埋进去的伤痛。
他只得转换话题:“铃铛,你们上次那个案子怎么样?官府没为难你们吧?”
他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夏铃却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们交点钱就没事了。倒是那个李专,他给那些大人们送了钱,结果没搞死我们,他就去官府撒泼,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我的那个学堂开办了,找了去年落榜的雍州人当先生,现在已经在给童生上课了!”
听她说到这里,陈述之忽然问易归安:“雍州的战事如何?”
易归安回答道:“雍州的府县尽数收复,如今正预备往察多国里打呢。”
陈述之笑着点点头,很好,每个人都很好。
在西关商行的第一个月,陈述之是下不了床的。他本想躺着看书,脑子里却乱得很,见到字就烦,最后就变成干躺着。
这期间,他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太多情绪。当被砍了一刀时,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瞬间想了很多。经历过生死后,一些原以为比天大的事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自己离开平凉府后再没回来,他们大约都以为自己死了吧。死了,或是失踪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消失了,都无所谓,都只是个借口。到此为止了。
自己的东西都没带出来,手上只有一条发带。也罢,少一点也好,不过是一些年少轻狂时离经叛道的记忆,留一条线索,偶尔带出两件往事,也不至于把人淹没。
他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几十年要怎样度过。不能回去做官了,但自己二十多年学会的大多数事都只能用来做官。不然,去做个教书先生,还是学者大儒,还是白衣卿相?
听上去好像每一个都可以,都能通往一种全新的生活,将过去尽数抛却。
第二个月,他一天能有两三个时辰下地活动,也觉得脑子清明一些,便在夏铃有空的时候继续教她读书。
第三个月,还有些疼,但他已经能随意走动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再不回去的话,爹娘可能真以为自己死在雍州了。
于是他辞别西关商行的人们,给夏铃列了一堆书单让她看,承诺到了京城给他们寄礼物,再厚颜无耻地管他们要了一辆车,踏上回京的路。
从雍州到京城,沿途要经过晋州。在晋州与京城接壤处的几日,下起连绵大雨,马车走不动了,陈述之和车夫只得就近寻了个旅店暂歇。
坐在窗边,狠厉的雨声翻搅着他久远的记忆,逼迫他回想起在京城看过的几场相似的雨,以及藏在雨滴之间的甘甜和酸涩。
正在他感伤得将要落泪之时,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沦落此处,竟也有人替自己哭泣。
这一笑,他才想起腹中空空,从今晨起便没吃过东西。于是他去到楼下的柜台,让人家给做吃的。
伙计问:“客官想吃点什么?本店是招牌菜是……”
听着那些菜名,陈述之莫名觉得毫无食欲,原地站了许久,将想到的吃食都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不知从哪里拈来一句:“你们这里有豆花吗?”
“客官来得巧,今晨刚泡下的豆子,您要一碗?甜的还是咸的?”
“一碗甜的。”
点完菜,他便回房等候。这时却听见隔壁的呜咽愈发响亮,转变为哀号。听不清人声,但其中悲恸扑面而来,用力撞击着他的心神。
这种情感对他而言似曾相识,几个月之前,他也如同这样悲伤过,只是他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只会在心中默默哭泣。
但如今,他已过了那个阶段。因为同样的事产生相似的情绪,久而久之,饱满的悲痛也会逐渐平淡,并非消失,只是深深埋进了心底。
想至此,他不知哪来的冲动,打算劝慰隔壁那人。于是他研磨提笔,信手拈来,即便是这般随意的文章,他一下笔仍是引经据典、辞藻瑰丽。
伙计上来送豆花时,他便把写好的书信让他转交。
碗里的味道十分陌生,同样是甜豆花,不同人做来也不一样,这碗和自己当初在御膳房做的那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要说:夏铃:你俩啥时候分手的?为什么分手?怎么分的手?分手之后还做朋友吗?
陈述之:闭嘴。
易归安:她说的林哥哥,就是上次追咱俩追到察多去的那个神经病?
陈述之:不许这样叫他。
易归安:??不是分手了吗?
第118章 回家
这一路的雨就一直下到了京城,陈述之冒雨去了自己原来住的房子,和他们一家四口打了招呼。陈岁寒早已习惯他不着家,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陈娴拉着他的手臂,不停地说想他。
接着他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馆,见到她后,努力作出平静且略带喜悦的模样,笑道:“我在战场上受了伤,在雍州养了些时日才回来。京城有我的消息么,是不是说我死在战场了?对了,娘去救人可救回来了?”
于问荆听了他的一堆话,沉默半晌,并没有回答他,只吐出两句:“你的陛下来找过你,说他都知道了。你先去找他吧,他再见不到你,怕是要疯了。”
陈述之愣在当下,她的话轻描淡写,仿佛就是随口一个玩笑,在此情此景下显得不够真实。
“他……知道了……”
“快去吧,有什么话自己和他说。”
他这才反应过来,就地放下行李,快步出门。
入宫的鱼符他向来随身携带,原以为以后便只是个纪念之物,没想到竟还有用上的一日。
从角门到未央宫的路,他从前走过太多遍,如今两旁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他却恍如隔世。
撑着伞,脚步渐渐缓慢下来,他心中逐渐升起一丝畏惧。他知道了这些事,那吴氏夫妇还好吗?知道这些后,他又是什么态度?他来找自己,是想责骂自己吗?可他又为何“要疯了”?
若他真是来责骂自己的,那自己宁愿一切静止在今日之前,也不愿让二人撕破脸成为整件事的结局。
虽然这样想着,人已然走到这里,来不及回头了。
他在未央宫附近发现几个从前没有的药炉,每个炉子旁都散落了一堆被雨水打湿的药渣。他心下一沉,是谁生病了?在未央宫附近煎药,莫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快步来到门口。守门的小太监们都认得他,却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按说他从前常住在这,可如今不同了……
趁他们犹豫,陈述之便径自闯了进去。他紧张地抬眼四顾,里屋收拾得一尘不染,丝毫没有住人的痕迹。而正厅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都在低着头写字。
邓直,朱幸,白从来,其他的人便不认得了。
还没等他开口,邓直就先注意到了他,满脸都是讶异,“陈述之?你还活着?”
他这一说话,屋里所有目光便都定在了陈述之身上。邓直这才意识到这时不该说这个,便道:“你为何来了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述之正想着如何回应,目光却不经意停在邓直桌面的纸上。他粗粗看一眼便好似吓着了,又多看几眼,快速读完,就是真吓着了。
所以,门口的药炉果然是……他现在已经……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上摇摇晃晃,他拼命拽着它不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
以前能够压抑悲怀,是因为面对的只是分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离了谁也都能活。
可是他仍然爱他。
所以眼前这件事,他没有办法接受。
邓直也看出他不对劲,站过来低声道:“你既安然无恙,就仍回兵部来,一切照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荒废了才干。至于这种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想开些。”
这样的话陈述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梁焕躺在未央宫的那张床上,手里捧着药汤,奄奄一息的模样。
被锥心刺骨的疼痛驱使,他艰难吐出:“邓尚书,能不能让我……再见一面。”
邓直一愣,沉声道:“不行,没有这个规矩。”
在绝望的冲击下,陈述之并不死心,泪水充盈眼眶,他就强忍着,话音里满是颤抖:“求求您……再让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