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在他把手递给我那一刻,我就认定,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二叔面部的肌肉隐隐牵扯着,像是在梦中经历了一件痛苦的事。
我听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他梦见自己亏欠了谁。他这一生,剥夺了太多人的生命,双手也早就沾染上无尽的鲜血。但不管他亏欠了谁,都没有错待过我。他对我的照拂,是我用光了十世的功德才换来的吧?
我凝睇着他的睡颜,真是一张白净得让人心动的脸。我轻轻伏在他耳畔,那是离幸福最近的距离。
……
各朝各代的皇帝都很喜欢围猎,尤其是在气候宜人的秋天。
二叔不知哪根筋不对,非得要带上我一同随皇帝出猎。
“我不去。你也知道我最不懂礼数了,去了也是丢将军府的脸!”
他只说:“无妨。我的脸早就给你丢尽了。”
这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确实做过很多丢脸的事,像什么在街头打架、去丞相家的封地里刨红薯、还拔过东宫那条看门狗的胡子……每次二叔给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都憋青了脸,我生怕他把我给活活打死!还好他从来没有打过我。
最后我妥协。
去就去吧!我本来就是习武之人,自小习惯舞刀弄剑,我只是怕惹了那些皇亲国戚看笑话,现在二叔自己都说不介意,那我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
这是我第二次见皇家的大场面。与在宫里不同,皇帝和他的妻儿们都穿得轻便了些,看上去更与凡人没什么不一样。我一直认为,所谓天潢贵胄,并没有多了不起,他们活得扭捏拘束,还不如我在山里舒服!
再看他们的骑射之术,我都不好意思说!就这样儿的三脚猫功夫,莫说上阵杀敌,就是猎只野鸡也难于登天!
眼见献王的箭离了弦,我实在忍不住,抿着嘴巴偷乐——他的箭法真是太好笑了!
他摆足了一整套蓄势待发的正经模样,结果射出的箭简直偏到胳肢窝去了。而且射程也太近,我要是跟他一般能耐,这武林早让人给一锅端了!
可是接下来我惊呆了。
当值的小侍卫乐呵呵地跑回来,手里拎着一对奄奄一息的兔子。
“殿下果真好箭术!一箭双雕!”
这不用眼睛也能看出来,那两只兔子明明就是人为给串到箭上去的!
皇帝乐得不行,大笑道:“齐儿最得我真传!”
别说,还真是得他真传!
老皇帝自幼喜文,最不善武,年轻时便因为拉不开弓而闻名于坊间,如今这献王还真是……
我笑出声儿来,结果被二叔狠狠瞪了一眼。我吐了吐舌头,转过头去,无意间瞥见了太子,他低着头,眼睛被睫毛死死掩住。他的脸色难看极了,青一阵白一阵的,嘴角倒还扯着一抹笑,只是那笑容僵硬得要命。
早就知道给皇帝老儿做孩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就老子夸了自己兄弟一句这么大点儿屁事儿,也值得他如此尴尬么?
然献王脸却快要笑烂了。
每当我看到献王那张讨厌的脸,就很想一脚给他踩上去!今天虽然不好明着动手,却也不失为一个可以当众给他难堪的好时机。
我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献王殿下骑射俱佳,我心生倾慕,不知能否有机会与殿下比试比试?若能输给献王殿下,亦是虽败犹荣。”
“豆豆,别闹。”
二叔走到我身边来,对皇帝说:“陛下,小侄不知轻重,是臣管教不严,请陛下和献王殿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二叔也知道那个献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他一定是怕我让献王下不来台。
皇帝却说:“早听说公孙将军家的姑娘不让须眉,倒真是如此。也罢,就让她与齐儿比试比试,我也想看看,兰霸天的女儿,到底身手如何。”
最先我只是想拿献王消遣一番,现在老皇帝提及了我阿爹,那我就必须得嬴,不然就是丢了我们天风寨的颜面。
献王虽气得咬牙,却碍于他老子发了话,只能忍气吞声。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阿福,给本王取弓箭来!”
太子的神情比刚才放松了许多,只是苦了我二叔,一直瞅着我,满脸上都写着“担惊受怕”四个大字。我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告诉他,我一定会赢。哈哈,此刻他应当是盼着我输的吧?
侍卫们搬来了箭靶,我们每人射击十次,最后累计计分,胜者可以得到老皇帝年轻时用过的宝剑。
我让献王先,他倒是没有拒绝,直接弯弓拔剑,动作一气呵成,姿势潇洒无比……可就是一箭都没有射中。
再看他的神情,依然威风凛凛,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那么喜欢耍帅!
周围顿时哗然一片,大臣们议论纷纷,老皇帝脸色发白,唯有我二叔依旧面无表情。
“咳,咳。”我装腔作势道,“想必是献王殿下刚才击中那两只兔子太过用力,这才体乏了。还请殿下稍作歇息。”
可惜了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一定得意极了!我拿起案上的弓箭,无一虚发,支支击中靶心。
最后老皇帝兑现承诺,将他那把并不怎么好看的宝剑送给了我。
我瞥一眼献王,他显然是在朝我挤眉弄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要是再让他碰见我,我就死定了!
呸,我才不怕!
老皇帝此刻也神色尴尬,又不好当众责备献王,一肚子气憋的没地儿发,还得说些客套话,不住地夸我:“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大臣们不敢附和,又不敢不回应,只能杵在原地忸怩不安。
此时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二叔。
我知道他一定很生气,甚至恨不得罚我抄三百遍《中庸》。
今日之事我的确是任性冲动了些,可谁叫那个献王老是跟我不对付他要是在我跟前乖乖的当个孙子,不什么事没有吗?
第 6 章
因为猎场的事,二叔气得整整两天没和我说话。
这是第三天,他倒是开口了。一大早让季洛揪了我起床,领着我跟他一前一后跪在祠堂里老将军的灵位下。
那香炉里还冒着白烟,熏得整间屋子里都是一股味儿。我向来不喜欢这种味道,忍不住伸手去捏住了鼻子。结果换来原本沉默的二叔大喝一声:“把手放下去!越来越没规矩了!”
这口恶气梗在他心头整整两天,如今总算是发了些出来。
我立马端端正正跪好,等待他接下来的训斥。
眼见香都燃尽了,下人们又来添上新的,来来去去好几回,二叔他就是没有要我起来的意思。
我嘟嘟囔囔:“二叔,我知道错了,能不能让我起来站一会儿腿都麻了。”
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对着先祖虔心祷告。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在我跟前已经五年,行事却还是如此任性鲁莽,是我无能,没有教导好你。”
“二叔,我……”
他没让我说下去,缓缓转过身来:“我原本以为我做不到的事,总有人能做到,但你太过顽劣,没有老师敢来府上教你……好在我向陛下请了恩旨,他也答允下来,明日一早,你就去国学院读书吧。”
国学院那里可全是男孩子呀!况且我最讨厌读书了!
“怎么?你还怕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二叔起身,走到老将军灵位前,亲自添了一柱香。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凡遇上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总要来此说给他逝去的父亲听,虽然他也知道,老将军什么都听不见。
我也晓得,二叔这回是铁了心要让我去上学,更不敢立马驳回他,只好私下里再仔细打算。
他说:“我一向不要求你在学业上有多大建树,只希望你能学乖些。”
哎,到底还是因为献王的事。要什么时候,他才能不会为了旁人来指责我
季洛给我备齐了上学所需的一应物品,全都是最好的,就这个砚台,还是老将军留给二叔的遗物,他自己都舍不得用。
所有人都说羡慕我,毕竟国学院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我翻了个大白眼:“要不我跟你们换好不好?”
于是再没有人说话。
季洛劝诫我:“进了国学院,你可要听先生的话,那里面都是些皇亲国戚,你别冲动惹事,不然将军又该罚你了!”
呵,他哪一天不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