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秋月难以置信的望过去,却只对上纪老太太那双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睛。
那里面有愤恨,有哀求,有胁迫,也有和她自己如出一辙的……恐惧。
目光再移,便是恩爱了多年的枕边人。
当年曾经抱着她海誓山盟的人,如今却一眼也不敢看她。
贾秋月突然就笑了。
笑得泪流满面。
这一场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审理的杀妻旧案从此成为了京城百姓口中相传许久的往事,甚至还有人更替了姓名之后将此案录入了话本集子中警示世人。没什么人留意到混杂在人群中那一对纪家的少年兄妹是何时离去的,也没人留意到同样混杂在人群中旁观了这一场审案的裴元鸿。
……原来,那个姑娘,过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好。
亲生父亲杀了她的娘亲,又任由自己的继妻百般苛待她……
所以,初见她的那时,她才会有那般悲凉的神情么?
裴元鸿承认,那个时候的他,心中还略有着一丝的不以为然。
卫家的表姑娘,娘亲是卫家亲女儿,自己是卫家娇娇的外孙女,年纪尚未及笄,又能有什么愁苦之事?
左不过是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
闻花落泪,见月伤心,锦绣堆里没事找事的矫情罢了。
而如今,他聆听了这场审案,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想法。
众生皆苦,不独一人。
而与此同时的纪家院落中,纪文栢的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你不是说过,能救我亲人性命?!而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我应誓?!”
而那名装扮成了个家丁模样的灰衣人却只是咧了咧嘴:“纪公子,在下许诺的事,不是做到了么?”
“虽然纪董氏小莲、纪贾氏秋月,判了绞监候,但你亲爹纪正则,不是徒流么?”
灰衣人出口的话音隐约中透着一丝讥讽:“若非是靠了我的安排让你祖母顶了罪,你以为你爹就能留住一命?”
纪文栢死死握着双拳,连抠破了掌心都不自知。
但他的怒火看在灰衣人眼中却只挑动了一丝讥讽:“纪公子,不过是些许家财罢了,若是公子心疼钱财,那让纪正则一同偿了性命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公子可要想好了,徒流三千里虽然辛苦,但人总还是在的。”
“还是说……见死不救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真心?”
第162章
自大理寺公开审理这一桩十数年前的旧案之后,卫家老太君回府就卧了病,一时间整个卫府人仰马翻,好在有太医,不单单是靖王传来的那一位,天子听闻卫家老夫人身体抱病,还特意下旨令太医院的医正来卫府暂住,卫家深得帝宠的传言再一次不胫而走。
然而却终究无人再敢妄言。
那一场杀妻案件的公审,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卫家当年堂堂侯爵之位,是因为什么才会将掌珠般的女儿屈身下嫁一介商贾。
原本开审之前还私下里流传得沸沸扬扬的种种猜测一夜之间风平浪静。
倒是有言官觉得对纪家发落得不够重——纪家家主纪正则一个七尺男儿,为了活命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老母和妻子顶罪,最终到竟真让他挣出了一个活路来?
但审理此案的三司官员包括靖王乃至天子,都没什么太多不满。
毕竟陈年旧案,卫邑萧偕同飞羽卫能找出这许多的人证物证已经不容易,但昔年纪家关起门来密议的事情终究已经时日久远,实在挖不出鲜明的物证来了。
纪正则最终不过是面无人色的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事后察觉了母亲的举动,为了不让母亲的罪状落了人眼,才使了银钱打通了官府贿赂了仵作罢了,而纪家老太太包括贾氏则各自认下了谋害儿媳和毒杀侍女的罪名。
虽然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不耻,但纪正则直到最后听到老母和妻子被判了绞监候,他也依然没有改口。
坐镇聆听的靖王殿下对此只是面露讥讽,却什么话都没说。
他没异议,三司也就照章办理。
百姓觉得义愤,但不少官员心中到底都不傻。
徒流漠北,遇赦不赦,傻子才真当这是一条活路呢!
商贾就是商贾,见识短浅,只怕这姓纪的都没想过——当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时候,才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得个痛快!
就不说别的,只看看安国公府那从上到下冻死人的目光……难道还真有人觉得卫家会安安生生让这姓纪的活着到达漠北?
卫家老太君的身体抱恙让纪清歌索性足不出户,每日侍奉汤药,两耳不闻窗外事,被痛揍过一顿的纪文栢不敢再上卫家的门,所以他开始变卖纪家产业的事情,纪清歌也就不知情。
纪家原本富贵泼天,而今一朝败落,消息传回江淮,纪家二房三房各自人心惶惶,只恨不得提前分了家才好,然而父母在不分家,纪家老太太身子硬朗没有归西,纪家虽然分了房,却没有分家,如今长房几乎凋零了个干净,只剩了还未成人的小辈未被株连,另外两房也无法独善其身,纪文栢心中恼两房之前他去信求助时的冷眼旁观,如今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少年索性也不知会一声就开始料理那偌大的一笔家业。
纪文栢是长房嫡子,纪正则一朝获罪,他就是纪家家主,纪家并未分家,二房三房除了各自少许的私产之外,其余的,都是纪家公中财物。
而今的纪文栢如同疯魔了一般,大肆收敛变卖,因为纪家惹了这样一场直达天听的官司的缘故,不少人家并不敢兜揽,而且纪家到底豪富,虽然多半产业都在江淮,但帝京之内也不是没置产,而今一朝变卖,还是折价,到让不少人都心痒了起来,虽然因为是卫家的仇人这一身份至今仍是观望居多,却也已经有人动心。
卫家人对此不屑一顾,纪家有钱又如何?他们卫家如今又不稀罕。
纪老太太和贾氏都是绞监候,等待秋后就要绑缚刑场了,一个纪正则不日就要押送漠北,亲生父母出了这样的事,纪家儿孙三代之内算是断了科举这条路,这纪家小子不说好好收拢钱财小心过日子,弄出这等动静来,莫不是以为钱财开路就能救下纪家人的性命不成?
卫家其他人不想再听闻纪家的事,卫邑萧却有几分留意,以为他是想筹集钱财想着打通关节暗地里弄些手段,便不动声色的悄悄盯了些日子,却不料竟在一日下值之后叫纪文栢主动给寻了过来。
当场卫邑萧就冷凝了眉眼。
卫邑萧在卫家三子之中算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但并不是说他就圣佛之心,边关沙场上染血无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善人?说他脾气好,也不过是他遇事喜欢谋定后动罢了,而在他‘谋定’之前,他向来脾气好。
只是面对一个丧家之犬般的纪文栢,卫邑萧也实在不需要谋定什么,为此,见到这个纪家小子挡在马头前方,他连缰绳都懒得勒,就在纪文栢都以为自己就要被踏成肉泥而哆嗦着闭上了眼的时候,卫邑萧那匹边关带回来的骏马已是四蹄腾空,从纪文栢头上一掠而过的同时,还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踢掉了他的发簪。
发簪被骏马一蹄子撩飞的同时扯得他头皮生疼,当披头散发的纪文栢终于从惊吓中回神的时候,目光所及也只剩了一个已经远去的马屁股罢了。
卫邑萧原本以为经过此事,这个从未经过风雨的纪家小子能老实,却不料第二日他又出现在了马前,这一次卫邑萧勒停了马匹。
纪文栢松了口气,他到也并不啰嗦,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盒子,双手捧着递到卫邑萧面前:“卫小将军,请将此物带与大姐姐。”
卫邑萧并未下马,眼眸微垂,刀锋般的目光扫过盒子的同时,也扫过纪文栢的脸颊,却并不肯接那盒子。
“是什么?”
“是……大姐姐的东西。”
卫邑萧冷冰冰的呵了一声:“清歌妹妹从你纪家被除族而去的时候,并未落下甚私物。”
一句说完,便欲打马前行,纪文栢心中一慌,忙道:“不是私物,是……是……”
“是纪家一份家产是么?”
纪文栢愣住,来不及去想这个他原本应当唤一声表哥的人为何会知晓,就听卫邑萧已经说了下去:“清歌妹妹不需要,卫家自会给她筹备自己的私产,姑母当初嫁去纪家并未有嫁妆陪嫁,而今也没有要纪家钱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