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被传令员叫起来的时候以为遇到了冰山,结果他现冰山开在了头等舱。半个船舱的人都聚集向舞厅,他们男男女女穿着各色高等衣料裁剪的睡衣,叽叽喳喳走过走廊,充满兴奋。等到踏入舞厅,又自觉得闭上嘴巴,维持自己的贵族风度。只有几个肥头大耳的厨子,还在那里低声的“Oh, my God”叫个不停。
船长走过来,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那条路通向钢琴。
他穿过几个正在抹眼泪拍胸口的胖太太,来到最前面。
月光之下,小小的孩子坐在高高的钢琴凳上,他的小皮鞋完全碰不到地面,悬在空中,随着旋律打着拍子。他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间跳跃舞蹈,稚嫩的脸上全是幸福。
这幸福融在宁谧的曲子中,去抚摸每一个大厅里的人,尽管那些半宿挥霍舞蹈的上流人士已经面露疲态。他们来不及用厚重的粉底遮住已经衰弱的肌肤,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然而这糟透了,曲调中带有无比活力的元素,打在他们发黄的脸上,分外显著的对比。
小小的孩子脸上还都是煤灰,像是扮成贫儿的王子——虽然他就是贫儿,连奥列佛·退斯特都不是。
“他,是天使吗?”一个敷着面粉面膜的太太低声惊呼。
“1917。”船长低沉的回答。
“这首曲子名字?我问这孩子。”
“1917。”
太太如痴如醉的什吸了一口气:“哦,美得像首曲子……”
船长对愚蠢引发的美感摇头,他走向小小的演奏家,带着煤灰的演奏家。那双小手通了灵性一样,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敲动,仿佛真有智天使乌列在半空引导他。
“1917,孩子,这一切都违反了规则。”船长叹息地说。
孩子扭过脸,脏兮兮的脸上,紫色的眼睛闪着光芒。
“操他妈规则!”他口齿清楚的说。
店主人愣了一下,看着讲述的东方人,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你不适合说粗话,先生!”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操他妈规则’,一个7岁小孩子……”他揉揉眼睛,“不过这和这张唱片有什么关系?”
“不存在什么唱片,只有现场刻录的这个原版,不是吗?”东方人沉默的反问。
“是的,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修复了它,不然太遗憾了。”店主人重新把唱针放在最开头,音乐又传出来,“我发现它这些碎片纯属偶然,就藏在那座钢琴里。”
东方人回过头,温柔的灯光下,漆面斑驳的古老钢琴发出黄铜的颜色。
“从一个二手商人那里买到的,”店主人继续说,“他们在拆船厂拆一艘旧船。”
“拆船厂……吗……”
东方人像是重复着什么咒语一样,低声呢喃着。
从跳下火车开始,他几乎是跟着湿咸海风的味道找到那里的,拆船厂。是不是因为这里是船的墓场,所以像一切坟地一样,充满死的荒凉,衰亡的气息?到处都充满铜锈的红色,像是血迹——他不明白同样是朱红,为什么会这么大的差异,一方是端庄辟邪的颜色,一方却仿佛是聚拢鬼怪的蛊符?
不过都破败了,就一样了。
继续往下想,会碰触到不祥的东西,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地方。
他往前跑了两步,拐过一座车间,最后一块遮盖的帘幕。
她就在眼前了。
康缪尼司特!
熟悉的四个巨型烟囱,三层的甲板,还有高跷像飞檐一样的船头……
都变了,颓然剥落了光滑的油漆,如同剥去了她美丽的衣衫,她的肌肤被烈日和暴雨侵蚀。曾经恍如繁星的点点灯光,变成骷髅空洞的眼窝。美丽的康缪尼司特号,沉睡在楼兰沙漠中的公主,都不至于风化得像你这样……
残败。
他不由得伸出双手,他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
死亡是天命,并不可怕,只是,希望能死得有尊严……
他不知道对于一艘船,如何才算是尊严?他更不知道,在这个为了美元而奔波的淘金世界,还有什么能保有尊严……
“混蛋,你就不能慢一点走吗?”
扶梯上,一排军人在搬运着绿色的小箱子。
“小心点,这难道是一箱软软的香蕉?”骂声在队伍里传递。
他仿佛看到康缪尼司特的颤抖,这是炸药,这是他们给她的火葬,不留任何无价值的残骸。
他冲向扶梯,站在登上船的最后一段路途上,他仰起头。
它,康缪尼司特号……原来这么小吗?
习惯了豪华游轮的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记忆中的她。
她曾经是海中的仙岛,云霓明灭或可睹。
船长是个奇怪的人,很奇怪,他是个严厉而无趣的德国人,明明在海上,还留着满把络腮胡子,弄得像个鲁宾逊。
请了几个糟透了的英格兰面试官是船长的失误,这点他懊恼不已。他在启程前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还偷出一点点空闲,去招聘船员的小屋窗前——他有着蒙古可汗的相貌,却有着圣徒路德的心肠。
“你来自哪里?”
“利物浦。”
“职业?”
“理发师。”
“好,你被录取了。”
一问一答之后,有点佝偻的男人满脸笑容离开木屋,走上这艘远渡重洋的客船。他 引来后面人群的羡慕。
“职业?”
“木匠……”
“滚!”
这就是运气不够的。
下面,队伍最前面的人,船长几乎看不到他——小个子?还是小孩子?
绅士面试官摘下金边眼镜,向后面的椅子靠去,仔细打量这面前这个拘谨的小子,黑头发,黑眼睛,穷酸的衬衣行李,看起来稚气十足的脸。
“Chinese?”他放慢语速,标准无比得念出这个词。
“Yeah.”
“性别?”
这个问题让东方人有些意外,“性别?”面试官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用更慢的语速。
“男,这不是应聘的要求吗?”东方人低声问。
“大声,我听不见。”面试官摇头晃脑的说。
“Male, of course.”他提高声音,引来后面一阵大笑,这让东方人更加尴尬,他带有些苍白的脸浮现出一丝红色。
“你吸鸦片吗?”
“什么?”东方人抬起头,脸上都是愤怒,“当然不!”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会演奏乐器吗?”绅士并没有准备放过他,很少见到东方人,还是这么瘦小的一个,很有趣不是吗?见他不答话,茫然的看着自己,面试官满意的摸着上翘的胡子:“你的求职一栏写着:均可。不是吗?”
他点点头,还是茫然。
“我们这里只需要一个小型乐队,只有这个空位,先生。通向中产阶级的,不可多得的美差。”他笑着,“你会什么乐器?若是不会,很可惜,下次祝你好运。”
“我……”
船长走了进来,几个脸上都是笑意的面试官赶忙坐端正。
“你想要这份工作?”船长的英文总带有家乡香肠的味道,滋味独特,“一切都可以学,只要你已经入门。”他指着屋子角落几个简单的乐器,“萨克斯、贝司、小提琴和长笛,你选一个,出去,对着大家演奏一曲,就可以录取。”
“你想要这份工作吗?”船长重复了一遍。
少年一样的东方人点点头,已经不是想与不想这么简单的问题了——他听到身后几声和友善不着边际的笑声。
他拿了长笛,跟随大胡子的船长走出招聘的小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乐器,船长想。其实他已经做好打算,多加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可以在厨房刷盘子。
东方人端起长笛,动作倒是很熟练,将吹孔抵住下唇,轻轻吸了口气。
他的气息送出得很稳,手指轮番尝试了一下每一个按键,气息也从少到多,声音亦然,不成曲调。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过来。这是他在对这个陌生的家伙说“Hi”,船长点点头。
随后,有了顺序和规律的音符蹦出来,并不连贯,像是演奏者一样带有生涩。渐渐的,也有了节奏,有了音高,笛子的声音响亮起来。
不过这是什么曲子?人群里开始骚动,交头接耳起来。莫名其妙的旋律,没有完美的圆舞曲节拍,在突然的地方拔得过高,随即为什么又毫无征兆的一落千丈?哦,还有重复主旋律的地方,可是位置奇特——这根本不符合音乐章法!他连长笛一百分之一的音色都没表现出来,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