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便不由自主出声道:“皇上!”
胤禛脚下一顿,挥手放下帘子。
他回身走了几步,站在灯烛的暗影里,微笑着瞧着吉灵问道:“灵灵?”
吉灵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抿了抿嘴唇,支吾了一下才道:“皇上,您还要批折子吗?”
胤禛怔了一下,虽不想她担心,但更不忍心对她说假话,便点头坦诚道:“这几日,朝中事极多,千头万绪,今日若是不一件件抽丝剥茧地料理清楚,明日事再堆积上来,便是白白延误了辰光。”
他这样说着,到了末了,不由得抬手握拳,举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吉灵心里重重叹息一声:历史上的雍正就是这么把身体拖垮的!
作为最勤政的皇帝,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用现代的算法来算,就是四个小时,十多年的在位期间都是如此。
想想普通人,如果让你每天就睡四个小时,大概最多也就一个星期,你就受不了了吧。
但是雍正居然十多年如此!身体不垮掉怎么可能呢?
吉灵想到这,就觉得心里沉沉的。
她低声道:“皇上,您什么事都想着尽善尽美,自然这也是没错的。只是若是熬的厉害,伤了身子,可怎么补救呢?”
胤禛眉目深沉,瞧着吉灵半晌,顿了顿才道:“灵灵,朕没法子。朕的这一生都是要为着大清盛世而努力的,朕要励精图治,要吏治清明,要这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朕,没法子再顾上别的了。”
他说完,凝神望着吉灵,神色不悲不喜地道:“灵灵,你从前是不大说这些话的。”
吉灵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道:“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一直想着的,我就是心疼皇上。
从前不敢说太多,想着皇上听这样的话,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又何必多言?只是如今确实忍不住了。”
胤禛走过去,站在床前瞧着吉灵,点头道:“灵灵,你的心意,朕知道。
朕来这瞧瞧你,心里甚是高兴,这便也算歇过了,朕现在回去再瞧瞧折子,不会太晚。”
吉灵乖乖地点点头,手指微微勾住胤禛腰上,自己给他做的那只端午荷包的流苏,轻轻地在手指间中打着结,又放开。
她蓦地收回手,抬起头,笑眉笑眼地推着胤禛,道:“皇上快去吧!早些批完了折子,也能早些上床歇息!”
胤禛瞧着她脸上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思绪极敏锐地转了转,心里回过味来——这个小人儿明明是舍不得他走,只是拼命掩饰着罢了。
他忽然就扬声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隔着帘子大声应了。
只听胤禛沉声道:“将前殿御案上,朕没批完的左手那叠折子统统都报来燕禧堂,朕在这儿批。”
苏培盛一愣,但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本能地一叠声先承应了下来。
大抵是为了陪吉贵人吧?苏培盛琢磨着。
皇上在燕禧堂批折子——可从没这先例过。
不过,皇上为了吉贵人而开的先例还少吗?
堂内。
胤禛瞧着吉灵,笑吟吟地道:“朕批折子时,脾气向来不大好,拍桌掷笔的都是常事,灵灵,你便是躺在床上,也怕是没法歇息了。”
吉灵眉开眼笑——她扯着胤禛的袖子,嘻嘻哈哈,一叠声地道:“我才不困呢!”
胤禛被她拉拉扯扯得心里一片柔软,他弯下腰,凑去她耳边低声问她:“朕的灵灵,舍不得朕走,是么?”
吉灵眼睛眨啊眨,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胤禛忽地欺身上前,带了几分霸道,突然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混着男子身上的气息,大片大片地笼罩着她。
吉灵伸手,勾住胤禛的脖子。
她闭着眼,只是将自己的脸埋进胤禛的肩窝里。
那里有爱人最炙热的温度。
胤禛被她这一番动作揉得心头一片温软,冷厉的眉目一瞬间都化成了江南烟雨。
他同她脸颊轻轻挨擦了一下,才伸手抱住吉灵肩头,将她向自己怀里紧了紧,沉声道:“灵灵,朕也一样舍不得你。”
不一会儿,苏培盛便带着御前侍候笔墨的太监,将折子送了来,另有御笔,丹朱,砚滴等物亦捧了来。
胤禛坐在桌案后,理了理袖口,瞧着吉灵笑了笑,随即埋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第163章 留宿燕禧堂
胤禛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一份折子上。
这是一份密折。
所谓密折,就是底下官员将折子呈给皇帝亲拆御览,皇帝改过朱批后,再密封起来,原路返回去给上奏人。
这一套程序听起来简单,实则内中却大有文章。
要知道,有清一朝,官员上呈给皇帝的公文都是通过通政司送达的。
公文未至天子前,已被亲贵遥侧目。
所以官员们,尤其是一些中阶官员,是不敢在这种半公开的折子上讲太多实话的。
以至于下面有些内情,皇帝便无从知晓。
康熙一朝,为了通达下情,就会用“密折”这种法子。
胤禛记得很清楚,皇阿玛每每察看密折,不假人手,便是皇阿哥们,也不能真正捉摸清楚皇阿玛在想什么。
但有资格能给皇阿玛上密折的臣工,毕竟是少数,终康熙一朝,始终没有形成一套真正严格的密折制度。康熙在位数十年,统共能有资格上书密折者,不过百人出头。
从雍正二年起,雍正就一改前朝旧例。眼下,到了雍正三年,上密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千人。
他不但给了中小阶层的官员授权,允许他们越境奏事。
同时,胤禛还特许他们越级汇报。不必非得按照一层层上下级的递进关系来。
换句话说,这些中小阶层的官员只要得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密折,并可以直接按照上面的朱批行事,不必呈报给自己的上级——等于直接听从皇帝吩咐行事。
这是一种令人相当兴奋的荣耀与激励。
但对于许多高阶官员来说,这个制度就很微妙、很讨厌,也很尴尬了。
他们的下级可以越过他们,直接跟皇上打小报告,如此一来,等同于腹背都受了监视,形成了一种同时被上下级牵制的局面。
……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终于放下御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揉捏了捏脖子根部。
肩颈处虽酸痛不堪,但他的心里却十分满足。
相较于身体的疲惫,把所有的事情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全国上上下下的情况洞察秋毫、了如指掌,这种愉悦与满足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形容的。
胤禛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抬起手,揉捏了一下自己眉心,放眼瞧过去,便见吉灵半侧着身体,那只未受伤的手压在脑袋下,她已经迷迷糊糊盹着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
或许是眼前的光影晃动,吉灵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所察觉。
她刚刚睁开眼,就被室内灯火晕黄的光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
吉灵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展眉一笑,带了点不好意思,道:“皇上批好了?我倒是睡着了!”
胤禛见她睡得久了,眼神中难免带了几分懵,便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柔声道:“困了便睡,那又有什么打紧,原是朕在这里耽误得迟了。”
他说完,顿了顿,索性道:“朕今晚便宿在这里。”便扬声唤苏培盛去准备。
燕禧堂只是妃嫔等候侍寝之处。却并非真正侍寝天子之处——苏培盛隔着帘子,躬着腰听了皇上的吩咐,只微微一怔,随即便麻溜地自去安排了。
胤禛双手一抬,一边将外袍除了,随意丢在旁边的衣衫架上,一边便坐下在吉灵床边。
洗漱过后,宫人熄灭了屋里的灯火,只隔着轻软的帘纱点了一盏小小的宫灯,随即便屏气凝神地退出去了。
两人并排躺下,吉灵方才困得不行,这会儿却来了精神,脑袋转来转去只是睡不着。
胤禛在昏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便想起一事,转头凝望着吉灵,低声道:“灵灵,入宫这么久了,如今又受了伤,你一定想念家人了罢?”
家人?原主的爹娘?
吉灵有点心虚,本能地一转头。
胤禛瞧着她神色,见她眸中微微有情绪在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