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是对你的作品不太有信心吗?”王耀捧着茶杯问道,他问得如此直接,反而让我不知道作何回答了。我停顿了很久,才说道,“并不是这样。”
“那就是担心别人对你的理解……还有质疑,对吧。”他朝伊莎看了一眼,伊莎并没有表示阻止,所以他接着说道,“抱歉,我不太想过度伤害你,的确,你是一个色盲患者,病情严重,这的确会让人对你的作品价值产生质疑……”他顿了顿,又露出信誓旦旦的表情,“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扬眉不做声。伊莎以为我在思考,于是也没开口。那瞬间我的大脑是放空状态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什么思维,我只是默默地喝着茶,良久之后,我才说道。
“我能相信你吗?”
这令王耀微笑起来,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名片递给我,“不介意的话,收下吧?”
这次的交谈提不上有多好。必须得说我的心情非常矛盾,我不知道我现在答应了到时候会不会反悔。站在公众面前本身不是一个问题,最棘手的是我必须要残酷接受他们的审视。我没那么勇敢,虽然我看起来很坚强并且十分骄傲,但我依然是恐慌的。可能没有人更了解这种痛苦了,我甚至可以预想到那些媒体自以为是的评价和指点,digital可不是什么小杂志,我知道他们引起的关注量,而这无形之间给了我一种压力。我又不太想回家了,一个人呆在千禧桥附近闲逛,这次我只带了我的速写本,所以我靠在栏杆附近写生。绵绵地下着雨,所以天气隐隐沉沉,我能顺利地注视良久。
我用力擦着线条,心里的不安似乎加剧了。我该怎么办?按照伊莎的安排,最迟下个月他们就会公布这个消息,展会安排在两个月后。这段时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我的照片们……
我蓦地想起王耀对我说,你要准备好一系列主打照片,主题我们继续商讨,希望你尽快拿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当然这可能是我顾虑了,我不胜其烦地将速写本合上,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孩似乎是好奇地看着我,或者说他正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本子。于是我看向他,问道,“想看吗?”
她点点头。我便把本子递给她。这对她而言有些沉,所以她花了番功夫才打开。我不知道她看出来的画会是怎样的,不过我也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翻。她过于矮小,因此我没法看到她垂下的脑袋上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大约过了几分钟,她仰起脸说道,“Surprise!”
这形容也让我吃了一惊,我有些不解地问她,“喔?什么叫surprise?”
“就是……让我感觉很不同,和我哥哥画的完全不一样,”显然她有一个学艺术的兄长,听口音我意识到她不是英国人,可能来自义大利或者别的地方。我笑起来,没有多做解释,她把速写本还给我便跑开了。
这有点过于突然了。不过她的出现也打消了我继续画画的念头。我合上本子就离开了,这场雨下的很细很烦,无孔不入的感觉始终追击着你。我觉得这令我感到浑身不适,我忽然就觉得颓丧了,一时间有种比任何事情都糟糕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加快了脚步,春天是那么冷的吗?
可能那是我的错觉,但总之我又暂时地慌乱无主起来。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和阿尔的母亲朝外走,他们撑着伞,我适时地停住脚步,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朝房里走去。我浑身都沾着水珠,阿尔在房间里听到了我动静,有些诧异地探出头来,“回来的可真快!”
“因为商量完了,”我冷冷地回答,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索性走出了房间,“你看起来又是一副很不高兴的表情。”
“我几乎没有高兴的时候,”我这样回答他,他皱皱眉,我抓了抓头发,觉得雨水粘的头发太涩,便打算洗个澡。我朝浴室走去,他喊住我,“你头上的伤还不能沾水吧?”
“我会当心的,”我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张张嘴,终究没有喊住我。
我没有愚蠢到直接给我的脑袋泼冷水,因此我的速度非常缓慢,尽管我非常希望把头浸没在冷水里,然后好好思考一番。不过良知阻止我这么做了,我换好衣服出来已经至少过了一个多小时,阿尔嚼着口香糖,坐在沙发上翻杂志,我一眼就瞥到那是digital,我不禁有些好奇地扬眉,“你很少这么……像个学生。”
他忽的把杂志合上,说道,“不,hero只是想看看罢了。”
我默不作声地坐到他旁边,随手把杂志翻了两页。接着我又把它合上,放在茶几上,低声说道,“再过几个月……我会出现在这里,”我指了指扉页,“大幅的介绍……呃,很……surprise。”
我想我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或者说手足无措,我的模样滑稽极了,自然我也不知道我能用什么词语来表达我复杂的心情。我收回伸出的手,舌头舔着上颚,我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做;接着我又叹了口气,而阿尔弗雷德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看着封面,说道,“我比较好奇你的构想,说说你的主意?这不至于严格保密吧?”
“喔……主题吗?”说真的我自己都没想好该办什么,当然我知道我个人的思想非常重要。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尽管我不懂的地方完全可以去问王耀或者伊莎,但我不太愿意这么做。这让我来了点兴趣,于是我问道,“你觉得的呢?”
他诧异地看着我,“我的脑子可不长在你那里!”
这令我笑出声来,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又努努嘴,眨着眼睛问道,“说真的,你真没什么想法吗?”
“没有。”我回答得过于直接了,“可能是想要的东西太多。”
阿尔弗雷德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似笑非笑,我觉得下一秒他即便是脱口而出“What`s the fuck!”我也不会惊讶。他将身体后靠,“你看起来没那么贪心欸……不过只是看起来,对吧?”
我顺手拿起杂志朝他脸上拍过去,他惊讶地望着我,眼镜下滑到鼻梁骨附近。这样子实际上搞笑极了,我大笑着、如同阴谋得逞的犯罪者一般离开,他把杂志举起来,似乎想报复性地扔过来,不过他没这么做。我蹬蹬地上楼,闹够了就该冷静,我现在仿佛觉得好些了。
其实我是非常贪婪的。我的确想要很多东西,但如果给我个机会拿回颜色,我想我不一定会同意。我心底依然有个念头,我得以肆意妄为,并且独树一炽,色盲对我而言是一把刀子也是一份礼物。我蹲在床边默默翻起了很久之前的相册,我看到很多合影——我和父亲的。童年的事故使我和他相依为命,尽管状态并不是很糟。我想我的脾气是非常恶劣并且暴躁的,我时常扔掉一些他送我的东西,比如说书(他想尽办法给我买那些励志开导的心灵教材)还有各种蜡笔、颜料。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逐步地放弃对我继续思想工作,我想他终究是会觉得累,并且意识到这行为没有什么价值;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我也是这个脾气。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想我当初没有反对他新娶一个妻子也是这个原因。
只是——我翻着相册——我忽然注意到从没有一张我和阿尔的照片。我和他成为兄弟也是很多年了,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参与过一次全家福的活动。我的相册是我的,不是他们的;这听起来有点像个冷笑话。他们有没有举行过这种活动我都不知道。
我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想法迫使我感到可怕,我觉得冷,自然我想这大概是在把我朝好方向推去,但我又觉得我在拼命拒绝。果然本能的反对意识是非常强烈并且可怕的,并且本能告诉我这痛苦不堪*;对……我应当如此,集中精神好好琢磨我到底该怎么办……哦不,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翻相册的目的是为了思考出一个像样的主题,而不是去想些幼稚的,甚至连孩童都不如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依旧是崇拜儿童的。儿童拥有许多成人没有的东西,比如说天真,和可谓毫无控制的放纵。他们都是无罪的,他们是伟大的,他们是……
我把相册扔在床上。我倒是希望我现在是一个孩子,可以无拘无束地发泄、咆哮、愤怒和喜悦,毕卡索也花了一辈子去学习如何像个儿童一般画画,我想我也是这么希望的。我爬到桌边打开电脑,我竟然把我的照片设置成壁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