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会难过了。”
“我听说仙人既不为凡人武器所伤,更不因生死而动摇的。”
对方似乎终于明白了谢玄的意思,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
“谢公啊,我刚才只是说——”
“您说,我们都拖着副沾了俗世尘埃的肉身坐在这里,怎么就谈不得‘俗事’了?
“我入道几十年,也没见过能跃出世道因果之外的。我自己也是,既然这一世投了人世凡胎活着,总想活久一点。要想超然,那代价我是承担不起的,果然还是现在谋个苟且最重要。还是说您觉得自己已经厌了这世道,愿舍弃您自己和您的家人羽化而去了?”
对方已经哑口无言。
但师父语气柔和,又从盘中捡了个最大的桃子塞到对方手里。
“您看,我们都是凡人,都受性命之扰。有些难关避不开,碰上就碰上了。有些避得开的,也没必要硬是迎上去为难自己,您说是吧?“
来人木然地应声。
第 6 章
6
谢玄恍惚地抬头望着天,感到强烈的晕眩。
日光真烈啊。
鼻腔里都是血腥气味,耳中还是刀剑声和惨叫声。
明明都已经结束了。
谢玄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
晕眩得更加强烈。
坐一会儿吧。
触到坚实的地面,手臂无力地垂下。松开手,剑“咣当”一声落到身旁。
就这样吧。
让我歇一歇。
可是旁边的人偏不给谢玄片刻安宁。虚弱的□□声扰得他一阵烦躁。
快死了吧,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不知道痛了。
他恶毒地想。
猛地睁开眼。
要不得。要不得。
得赶紧去看看。
于是连滚带爬地在尸体堆里翻找起来。
有了。
一个,两个,三个。
血腥气又翻上咽喉。
怪恶心的。
还得找找剩下的。
在这边。那边也有一个。
好了,都找全了。
造孽啊。明明叫你们走的。
非命。
偏要死于非命。
仁义恩情什么的,丢了就好了。为那几口稀粥不值啊。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么多条性命,背不动。
我背不动。
都不听我的。谁都不听我的。
您瞧瞧,这就要曝尸荒野了,我一个人,想埋都埋不了。
怕来不及。
还要去保护活着的人啊。
第 7 章
7
早晨听师父说要在山上坐一日,傍晚的时候才散。刚才听了好一会儿,陶七觉得也不大有趣儿,桓远说干脆下山回城里去玩儿玩儿,便应了声好,于是三个人鬼鬼祟祟地从清谈会溜了出来。桓远走的时候还从路过的小厮端着的盘子里顺走了一把青枣。
“说吧,你去江州干嘛了?”陶七边走边问。
鹤鸣溪水汩汩流向山脚。陶七虽是对着桓远问话,眼睛还瞅着觋罗。她踩着溪水边高低不平的石头一蹦一跳地往前走,陶七担心她一不留神失足落到水里去。
“觋罗,过来一下,有好东西给你。”桓远没回答陶七的问题,一边叫觋罗一边在兜里翻找着。觋罗闻言跳下石头跑了过来。
“什么好东西?”
陶七也挺好奇的,只见桓远伸手在觋罗耳边抚了一下,收回手时,少女耳边就落下了一朵浅色的小花。
“好好沿着道走,不然又摔了腿,今天就玩不成了。”桓远笑道。
觋罗斜眼看看鬓边的花,又用手指碰了碰花瓣,应了声“好”,然后挤到陶七和桓远中间,一手挽一人的胳膊,拽着两人往前走。
“桓远,你去江州做什么了?“陶七又问道。
“我爹带我去提亲了,就是刚才那个老头家的小姐。“
陶七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怎么又是这个。
“然后呢?”
“我们等了一个月,这老头一直说自己病了见不了人。我爹等得烦了,正好看清谈的日子要到了,就叫我一起回来了。”
“怪不得阿远说那位小姐漂亮呢,原来早就打听过啦!”觋罗玩笑道。
桓远听了也没生气,反而愁眉苦脸地道:“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自愿要去提亲的,打听打听心里好歹有个准备,若是个丑娘子,成亲的时候也不至于吓得腿软吧。”转而又一脸神清气爽,“虽然那老头一直让我们吃闭门羹着实让人火大,不过也正好,这门亲事肯定凉啦!”说着哈哈哈笑起来,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这下陛下也怪不得我爹了,毕竟是人家不愿意呢!”见陶七和觋罗面面相觑,解释道,“哦,我忘了说,是陛下安排我爹去问这门亲事的。”
陶七点点头,示意桓远继续说。
“你们还不知道吧,陛下开始筹划北上的事了呢。但朝廷能出的兵力和军饷其实不多,少不了要找些有实力的大族出力支持一番。像我们这些北方来的,虽然又比着过去分了地、赐了产业,但毕竟还没几年,说实话就是外强中干,在南方门路也没那么多,结果还是得靠南方本地那些个大家族。筹备军队这种出人出力又出钱的事,也不好直接开口,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要人家愿意才行。所以嘛,就算是陛下,也只得先收买人心不是,得让人家觉得有理、对自己有益,人家才会心甘情愿,或者就算不心甘情愿吧,也要找个理由让他们不得不支持。”
陶七摇摇头,“这么弄变数太大了,万一这些南方人变了卦,不就前功尽弃?”
桓远点头表示同意,“所以才要结亲把关系拉得紧密些,让大家拴在一块儿,谁也跑不了。”
“那怎么偏偏挑了这家?而且还没成。”
“这么说虽然对不起陛下,但没成我真是要谢天谢地。”桓远装模作样地闭上眼朝天拜了一拜,睁开眼接着道:“你知道的吧?这些南方人完全就是铁板一块,还瞧不起我们,笑话我们是粗人、拿我们和关外的胡人比的。上回有哪家的小哥跟他爹来我们家吃饭,回去之后坏了肠胃,竟说是因为在我们这吃了粗食闹的。酪哪儿是粗食啊,其实是那儿子一直吃个不停才变成那样的吧?一下吃那么多,就算我们这些吃惯了的也受不了啊!”
桓远郁闷地叹了口气。
“说远了。其实找上这老头,一来他们家势力在武昌郡,从荆州到京城要从他们那里过的。万一荆州有人作乱了,他们一拦就能把人拦住,朝廷也好有时间反应。二来这老头向来是墙头草那一类,说白了就是两面三刀。他们家处的位置虽然重要,但在这南方也不算是鼎鼎有名,和扬州本地还有荆州的几家比也只能算有头有脸吧,真正有名那几家心里都看不上他的。不过这老头门路多,人脉广,脸皮还厚,有本事说动别人,反过来没那么清高,我们笼络起来也容易些。”
“但他让你们吃闭门羹了。”
“我们家门第也算是高的,怎么看吃亏的都是我们吧?我正纳闷儿呢,今天算是懂了。原来这老头早看着顶上的枝头呢,”桓远对着陶七挤眉弄眼,“结果碰了个大钉子。谢先生替我和我爹出了口恶气,陶七,我明天当面去拜谢你师父吧。”
陶七笑道:“师父才不管什么恶气不恶气。你要真来了,小心师父也让你吃闭门羹。”
“说起来这老头消息怪灵通的。他都知道了,恐怕得到消息的人还不少。谢先生高升,你们观里最近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什么?怎么就不得安宁了?”
“送礼的,混脸熟的,可不都得往你们观里跑。”
“那把门关了就是了,让他们在外面闹。师父喜欢清静。”
桓远一脸同情,“我知道。谢先生一个快成仙的人,没做官就算了,做了官了,反倒碍事的多了。本来谢氏就不得了,如今先生再官复原职,旁人看谢氏都得仰头往天上看了。”
“官复原职?”
“对啊。你居然不知道么?谢先生原本在长安任太史令,专管司天的。我以为你们天天跟着先生学天文星占,早就知道了。”桓远一脸不可思议。
觋罗笑了,“师父不说这些。”
“太史令官职很高么?比桓将军还高?”陶七问。
“比我爹高了,算是和祖将军平起平坐吧。不过嘛……也不好比。祖叔叔是带兵的,太史令是个文官,俸禄、官阶都和祖叔叔一样,虽说是个文职,听起来地位高些,但实际上权力还是差得多吧。”桓远拍了拍陶七的肩膀,“谢氏是星占世家,就算来了南方本来也是被人高看一眼的,谢先生如今一下又站到了朝堂最前面去,七郎,你已经成了香饽饽,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这老头不会是最后一个,还会有人来找你师父商量给你定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