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62)

作者:Hypnotic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陶七朝桓远摆摆手。

“我没觉得桓兄是笨蛋。我只是看桓兄那天趴着一动不动的,可能没听见他们说话。”

“那天我刚被打了一顿,正疼得厉害呢,哪里动得了啊。亏你好意思说我,你被拖回来了,不也是那副熊样。七郎,你知道你疼得夜里都说梦话了么?”

“我……会说梦话?”

“你不知道?”

“我……说了些什么?”

“你在叫觋……叫她。”

陶七顿时起了一阵冷汗。

桓远听到没关系,但要是……万一有知道她名字的人听见了……岂不是害了她?

桓远看出他的担心,安慰道:“慌什么。你都疼得糊涂了,话说不利索,我知道……所以才听得懂你叫些什么。”

“这样啊。”

陶七感到心落回了原处。

“大概是因为以前我练剑受了伤的时候,总是她替我上药,所以我才……”

“七郎,你早点明白就好了。”桓远不无惋惜地道,“明白了你就不会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去了不对,只是我看你挺后悔的。说实话,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一时气不过,心想你居然还有脸来。”

桓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隐约又看得出少年时的样子。

“七郎啊,弄不好我们就死这儿了。你还是认真些,也想想办法怎么出去。”

陶七站起来,走到牢门前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桓兄,看到了吧,打不开。除了寄希望于替我们周旋的那一位,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桓远立刻又火冒三丈,低声对陶七道。

“七郎,我虽然不怕死,但我如果死得这么窝囊,做鬼也来找你算账。”

陶七又笑了。

“桓兄放心,若桓兄因这件事做了鬼,那估计我也是鬼了,到时候桓兄要怎么算账都可以。”

牢房里突然变暗了。

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人声,有人惊恐地叫嚷,然后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桓远捂住了耳朵,龇牙咧嘴地对陶七嚷:

“怎么回事??”

陶七回到墙边,跳起来扒住窗台,看到外面暗如黄昏,街上的行人惊慌失措地奔跑,有小孩子在哭,有人在路中间用力敲打手里拎着的锣。

——日有蚀之,灾异之作。

只是不知道是对谁而言,是对宫中年轻的石氏天子,还是对那位心怀鬼胎的宗室将军?

不一会儿,天又亮了。

锣鼓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的惊呼。

“又怎么了?我这边没有窗户,看不到。”

“是雨!桓兄,外面下雨了!”

“雨?那就是说——”

陶七松开扒在窗台上的手,落到地上,走回门边对桓远道:

“大旱也许要结束了,百姓有救了。”

桓远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么‘招魂’的流言也——”

陶七摇摇头,轻声道:

“会变化,但不会消失。至少现在还不会。”

“刚才为什么黑了?”

“是日蚀。不是好兆头,还会出事的。”

“……你说得好像那流言是活的一样。”

“就是活的,所以才厉害,所以长安才会变成……那副模样。邺城……也逃不过,但这就是那招魂之人想要的。”

是她想要的。

只是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完成她那一部分。

陶七唯一肯定的是,不会和长安一样了。她不会出现在街上,这意味着要见她不会像上一次一样容易。

晚些时候,上一次来看过他们的汉人将军再次要求放人。陶七看到桓远走到了牢门边的角落,竖起耳朵听着。

——……这是陛下的旨意。

——将军,您别为难我们了,直接去找我们将军吧。

——少废话。赶紧放了,不然不用等你们将军来军法处置,我现在就以违反圣旨的罪名砍了你,你看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给他们开门。桓远冷冰冰地盯着开门的人,等门开了,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在过道上等陶七。

陶七对开门的士兵明知故问道:

“刚才在外面的人是谁?”

士兵瞪了陶七一眼。

“放你们走就不错了,别问东问西的。”

陶七并不气馁,接着问:

“我们能见一见刚才的大人吗?”

士兵又瞪了他一眼,只道他们的东西在门口,等下记得拿,然后就不再说话了,陶七只好作罢。也许因为刚才来人盯得紧,除了剑,连银子和马都一并还给他们了。陶七四处张望寻找替他们周旋的人,但被桓远拽走了。

早些时候的大雨此时雨已经小了下去,路上坑坑洼洼尽是积水。行人举着伞,低着头匆忙经过,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冒雨走在路中间的人。天色已经黑了,于是两人跨上马,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跑起来。马蹄甩起的水溅到行人身上,惹来身后一串怒骂,但陶七并不理会,他可不想再回牢房里去,还是躲得越远越好,桓远也是一样。几乎横穿了整个邺城,两人才停下来,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落脚,陶七疲倦极了,几乎是跌在榻上立刻就睡了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

娘抱着妹妹哭得厉害,爹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

爹领着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大哥牵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哭。

饥肠辘辘地跟着哥哥们走在先生的马车后面,突然看到路边很小很小的妹妹在哭。

先生满身血迹蹲在他面前,要带他和妹妹到南方去。

妹妹和桓远低头望着他,强迫他喝很苦的药。

战马被桓远醉了,祖叔叔生气地朝他们嚷。

觋罗牵着他的手跑到了鹤鸣溪边,绾起裤脚爬到水里去摘一朵花。

觋罗递给他一朵红色的芍药。

觋罗凑到他面前叫他哥哥。

觋罗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儿。

觋罗扮成女巫唱着悠远的歌。

觋罗哭着说要和他一起到北方去。

觋罗一夜一夜地守着他,替他换药,和他说话。

觋罗握着他的手,他听到鸟鸣声。

觋罗吻了他。

觋罗在耀眼的火焰里对他笑。

——七郎为什么离开了?七郎为什么丢下我了?七郎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七郎为什么现在才来?七郎来的太晚了,我要到天上去了。

——七郎为什么不看我呢?

——七郎,看看我啊。

——七郎,看看我,不要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七郎,快醒醒,我要走了。

陶七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头好疼。

他的伤早就好了。可头好疼,心也好疼。

来得太晚了。

一切都始于他的离开。

不。

一切始于更早的时候。

始于他跟在哥哥们后面,看到坐在路边哇哇大哭的、和妹妹一般大的小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的时候。

他的一念之差,让她成了他大半的记忆。

他在无意间更改了天命。

天命是多么宽容,容纳了无数人的一念之差和这些一念之差所牵引的万千变幻。天命并不指示哪一个人的命运,但所有人都在天命之中。

事在人为。

是他的选择,和她的,还有师父的,桓远的,桓将军和祖叔叔的,那位殿下的,这赵地天子的,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造成了今日命运的不可回避。

就像这场雨。

每一朵云、每一滴水偶然间的选择都注定了这场雨必定会在今日落下。

只是没有人看得到那些因果链条之上的变化。

没有人能预知未曾发生之事。所有人都只能回溯,只能顺着“此刻”与“过去”相连的链条攀缘而上,以为所有的一念之差都是命中注定。

师父教他们的并不是预知并未发生之事,而是认清已经发生之事。

已经发生的事里隐藏着线索、碎片。

但无人知道“此刻”之后世间万物的链条伸向何方。

他不知道觋罗会怎么做。

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他只能凭他对她的了解,凭他与她分享的过去,企图找出牵引她命运的细绳。

都是徒劳。

即便如此,他也要试一试。

他此刻的行动也许会如今日降下的雨,以他不了解的方式影响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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