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七知道自己才是最没出息的人。但命运好像要补偿他幼时的不幸一般,容忍他一次又一次地任性妄为。
因为失去过了,所以格外害怕再次失去,所以眼前只看得到“自我”这一方狭窄的天地,“自我”之外的东西都无暇顾及。
然而“自我”又不止于此。没了身处的“世间”,就看不到“自我”。他摆脱不了“世间”吧,所以那时候才会忘记自己的死活杀入敌军的阵营,才会受了那样重的伤。
因为是汉人啊。
因为是出身北方的汉人啊。
可那是在意识到自身的留恋、作为“陶七”这个人的留恋之前。
原来自己那样想念她。
还舍不得抛下一切,还舍不得抛下她让自己的“大义”圆满。
因为还活着。因为活着就会有眷恋,有不舍,有想见的人,有想做的事,有想留住的温存。
他死过一次了,但没死掉,所以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的人,并甘愿做一个自私的人。
因为死过了,才愈发舍不得。
可也许自己没有那么自私。这世上多得是连自身狭隘都意识不到,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仍然心安理得的人。
自己也许比那些人好些吧。
自己是一个好人吗?
和桓远、和师父不同,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他只是担心她。
觋罗,她会怪他吗?
“桓兄,你的腿,还没恢复?”
桓远摇头。
“好不了了,我这辈子都得当个瘸子了。”
朋友强作平静,可苦涩是藏不住的。
“怎么弄的?”
“被人从马上扯下去,摔断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后那一仗的时候。”桓远见陶七不明白,又解释道:“秦军从建康回来的时候终于找上门来,没办法了,跟你们学,夜里杀到秦军大营里去了。
“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符戎那家伙,竟然放我走了,是想羞辱我吧。
“我是受了不少耻辱,但符戎也许不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我的将士们为国捐躯,老天爷留我为他们报仇。若我也死了,也许就没人记得他们了。
“七郎,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命?”
活着么。
活着才有机会。活着的人才能做些什么。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七郎,别急着把命丢了。
师父这么叮嘱过他。
这样啊。
那么他还活着,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桓兄想为那些将士报仇?”
“当然想。之前的,加上后来的,前前后后一起算总账。你以为我待在建康,真的只是陪姑娘饮酒作诗找乐子么?”
“七郎,也许会有机会的。胡人的骑兵是很厉害,但我们未必胜不过。
“只是朝廷里的人各有各的算盘,那小皇帝又是个没主意只知道玩儿的。但时局总是要变,我们也许会有机会。
“也许?若机会迟迟不来呢?”
桓远只是笑。陶七忍不住扭过头看着他,朋友眼里有光闪烁。
嘲讽,愤怒,和残忍的光。
“机会不来,我自己去找便是了。”
是么。
其实不是在说笑吧。
朋友只是还没下定决心。下定决心的机缘还没有到来。
他们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自己果然只是个小人物。
与惶惑相伴,即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仍然为无法预知的明日之事所困扰。他爱得这样用力,再也做不到桓远那样心无旁骛。
因为有牵绊,因为这牵绊太深,因为这牵绊已经嵌入了他的“自我”,没有她,他便不完整了。
即使一切只是出于巧合。只是因为多少年前,在他最孤独的时刻,她握住了他的手。
人的情爱原来能让人如此自私,能让人感到如此甜蜜,又如此辛苦。
他是师父的弟子,可他这样动情,注定无法像师父那样抛下“自我”登仙而去。他这一生,下一生,再下一生,一定都是个凡人。
如果他还记得她的话。
怎么忘得了。
“七郎,觋罗被秦军绑走了。”
觋罗么?
“我看到的。和很多人一起。
“你在长安见到了什么?真的有……招魂么?”
“桓兄,招魂……只是流言而已。”
“不是真的吗?”
桓远似乎有点失望。
“不是真的,只是流言。”
“是真的就好了。我还以为真的有人会那法术,替我们把北方的胡人全部收拾掉就好了。”
陶七笑了。
“胡人也并非尽是恶人,并非都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杀人而已。”
“但胡人杀了很多汉人是真的,你不是也杀了很多胡人么?”
“那是在打仗,这……这不一样。既然不是在战场上,就不一样了。”
“可那些人都该死吧?哪些跟着符戎屠城的人。”
“不止那些人。桓兄,很多百姓也死了,仅仅因为与人谈论那流言就死了,死前受尽了苦。
“那流言绝非空穴来风,所以能够传得那么快、那么久,因为符戎和那些发疯死了的人的确杀了很多汉人。
“但符戎没有弄错,那流言只是障眼法,有人想要谋反,只不过那流言本来……‘招魂’的流言原本意在让符氏全灭,而后来放出那流言的人似乎……心思变了。”
“怎么变了?”
“百姓们盛赞符戎的弟弟。那位将军是在符戎返回长安的路上唯一出言阻止屠城的人,据说甚至直接下令禁止自己属下的军队参与屠杀,并且亲手处理了违背他军令的士兵。”
“符戎的弟弟?那个符绪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桓兄知道那位将军?”
“怎么不知道,来打我的就是他,把我的人全部杀了的就是他属下的军队。不过就像你说的,打仗嘛,我们不死,他们就得死。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腿断了,被拖到他面前,我以为活不成了,但他没管我,把我丢给他哥哥处理了。”
“那位殿下……听说他先走了。符戎听说打了胜仗便赶了上来,符绪知道桓兄守的那座城一定也逃不过吧。”
“符戎真够慢的,沿途杀人放火耗了他不少时间。那一场仗,我们被围了很久才输的。”
“桓兄就是在那时……见到觋罗的吗?”
“那时?那时是什么时候?”
“就是……桓兄被带去见符绪的时候。”
桓远摇摇头。
“是那之后了,我又被拖着去见符戎的时候。”
陶七吃了一惊。
原来……竟是那时候就已经……
他去得实在太迟了。
果然……没有办法了啊。
是天意。
桓远见他半天没有说话,忍不住催他。
“喂,七郎,有什么问题么?”
陶七收起吃惊的表情,只是笑。
“没有。没有什么问题。”
“少骗人,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有问题。”
“真的没有。桓兄,觋罗她……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怎么样了?”
桓远叹了口气。
“七郎,她很不好,就像奴隶一样被绳子捆住手,脸都憔悴了。
“但我又不敢叫她。符戎刚刚砍死了一个也被拴着的汉人,我怕被他发现有我认识的人反而害了觋罗。
“七郎,觋罗她看起来好像……”
“好像……如何?”
林间起了一阵风,有花朵随风落下了。
“她看起来就像失了魂,连我都认不出了。”
陶七觉得眼睛很疼,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他举起一只手揉了揉。
真是的,眼里怎么湿了。
一定是进了沙子,都是刚才的风闹的。
“这样啊。”
“七郎,你真的……在长安没见到她么?”
桓远没得到回答,一扭头看到陶七在使劲儿揉眼睛,又问:
“你眼睛怎么了?这么揉要揉瞎了。”
陶七不揉了,但用手掩住双眼。
“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
“沙子?在这里么?”桓远不可思议地指了指树木苍翠、花朵繁盛的林间。
可陶七看不到,只是问:
“桓兄有水么?借我冲一冲沙子。”说着伸出手来。
“有,你等会儿。”
水壶被递到了手里,陶七仰起头。
清凉的液体流过,灼热的感觉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