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47)

作者:Hypnotic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么决定了。

既然来了,再四处看一看吧。

陶七收拾好供桌上落下的灰,从屋里退出来,关上门,朝自己和觋罗过去住的院子走去。

一开始师父觉得他们还小,两个孩子挨得近些好相互照应,于是选了间光线最好的院子让他们各挑一间房住了进去,后来成了习惯,即使长大了,他们也没有谁说要搬到别的院子。刚到建康的时候他常常做噩梦,有时候满头大汗地惊醒,就看到觋罗披着头发趴在他的塌边,看到他睁眼就赶忙问:

——哥哥怎么了?

他便知道一定是自己梦里又吓得叫喊起来了。他把梦的内容告诉觋罗,觋罗被那些沾满血腥气的场面吓得起身就要去找师父,可师父那时候忙于指挥搭建占星台和打磨星占用的一大堆仪器,陶七赶忙叫住她。

——可是哥哥,我害怕。哥哥也害怕,所以才做这样的噩梦吧。我们去找师父好不好?

那时候还很小的觋罗流着眼泪恳求他,他便懊悔自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从那之后他只道是梦,并不说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们会打扰师父。你害怕的话,就别回屋了,我抱着你睡,就不害怕了。

觋罗乖乖听话。

长大之后,他不再这么说,但觋罗仍在他偶尔因噩梦惊醒的时候点一盏灯,低垂着发髻坐在旁边的案上拿本书看,并反过来安慰他:

——有我陪着七郎呢,快睡吧。

他们总是这样相互陪伴、相互支撑着。

现在也是一样。

该走了。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回忆,再不走该伤感了。

陶七又回望了一眼面目全非的院子和房屋。

现在还不是伤感的时候。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夕阳的余光给万物染上暖色的边缘。

这时间正好,去找那个人吧。

——先生背了妖言惑主的罪名。

但师父不过尽了自己的职责,所以才终于失望了吧。

他受伤之前祖叔叔已经被夺了统辖全军的职权,要祖叔叔那样的人眼看着形势从一片大好到节节败退,祖叔叔的病大概也因忧愤而起。

桓将军也是。桓远也是。

天意弄人。若无机缘,便只能随波逐流。

觋罗碰上了机缘,也许只是因为比别人能稍微看到更多。

但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人要如何才能了解天意?

这世上的变化莫测,区区个人如何才能掌控?

人能操纵和改写的也许并非天意,而是世间为个人固执与偏见所扭曲的、这世间的“真实”。

真正摆脱这“真实”的人在嘲笑他们吧。

师父会嘲笑他们吗?

这么想着的时候,陶七已站在建康城门前。

久违了。

城门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和长安相同,又和长安不同。这才是他了解和熟悉的地方,但他为了陌生的长安而不得不抛下这里了。

多么奇妙。

归地。

到底什么是归地?

心之所向与大义所指竟南辕北辙。有人选了前者,有人选了后者,都是种选择。

陶七忍不住笑。

自己糊涂了。

好像又站在长安那座红阑长桥之上。

若是沉沦,就再也摆脱不了。

他沉沦了吗?沉沦在这南方的安逸与平静之中了吗?

一样的。这里和长安一样的。世间是一样的。

夕阳落下去了,街上灯火通明。陶七随着欢闹的人群进入城中,忽然想起今日是三月上巳日。

身边这些人是在城外水边行过祓除之礼,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的吧。

竟忘了。那个人大概也忘了。

陶七走进一间歌舞坊,不动声色地避开店内的伙计,来到角落,沿着台阶向上,一直走到最高一层。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还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会见到的是另一个人。

他们太像了。

高处的楼阁上,一群姑娘载歌载舞,他过去见过她们,而她们也认出了闯入这里的青年。

“你是……”

舞停下来,歌声也低下去。

有几个姑娘用袖子掩住嘴交头接耳,一边打量着面容清俊的青年,她们宽大的袖子直落到地上。

“他不是——”

“是啊——”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道。声音从那群歌女身后的露台上传来。

“时辰到了?”

那群姑娘面面相觑了一番,叽叽喳喳笑起来。

“还早呢。”有人答道,“公子,你的朋友来了。”

“朋友?我没有什么朋友。”

那些姑娘笑得更欢了。

“七郎不是公子的朋友吗?”

她们望着陶七,陶七露出苦笑,朝前走去,那些姑娘为他让开一条道,他这才看到坐在露台边缘长椅上的人,手里端着一只酒盏。

和过去英姿飒爽的样子不一样了,光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落魄潦倒。

只是那张脸是一样的。

陶七走进露台,靠在门上,听到屋内的姑娘们善解人意地退出去了。

桓远看着他的眼里既无惊讶,也无喜悦。

只是冷淡。

“七郎,你竟想起我来了。我现在可是人人避之不及,找到这里来的,你还是第一个。”桓远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旁若无人地体味了片刻,再次开口,“恐怕也是唯一一个。”

“我来寻桓兄帮忙。”

“陶七,你可真窝囊,”桓远缓缓叹了口气,“连你师父和觋罗都保护不好。”他放下手中酒盏,站了起来。

陶七面上突然挨了一拳,后退一步,但未还手。他感到眼冒金星,鼻腔中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抬起手用袖子擦掉面上温热的液体,青色的衣料上顿时染上点点艳丽的红色。

桓远已经坐了回去,从容不迫地吹了吹发红的拳头,“说吧,帮什么忙。”

“我以为桓兄这一拳便是拒绝了。”

“这拳为了觋罗。你要我帮什么忙?”

“北地,羯人石氏之地,桓兄可曾听闻那里的消息?”

“听说了。赵地不大安稳,传闻要是真的,那么可不是一般的刺客。和长安的事有关?”

“桓兄也觉得是?”陶七微笑,“我要去寻那位刺客。”

桓远冷哼了一声,“自寻烦恼。你寻那人做什么?莫不成想阻止他?”

“正是。”

“你自己不行?”

“我自己不行,所以请桓兄帮忙。”

桓远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陶七,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懂什么叫自知之明了。当年我胜了你,反而输给了觋罗,谁想得到呢。”桓远眼角渗出了泪,陶七不懂他是笑得太厉害,还是在哭。

哭那个桓远当作妹妹爱护的女子,温柔可亲,剑舞起来却潇洒利落,剑尖指向桓远咽喉的同时,还语带笑意。

“哥哥你瞧,我替你赢了阿远。”

那时桓远吃惊地愣了片刻,也笑,“真没想到,是我输了。”

陶七苦恼得紧。就差那半招,但师父就是不教他。

想来师父担心的是他,却没想到误入歧途的是另一个弟子。

不。不是歧途。他已知晓真相,所以愈发怜惜她。

“赵国的事,任他们去好了。死了不少羯人贵族,你不觉得痛快么?”桓远说着,眉尖下沉,唇角扬起,英俊的面孔上愉悦消逝,凌厉中透出残酷无情,“‘招魂’,真是不错。秦灭了,看来下一个就轮到赵。我们的百姓活着受的苦,就让他们死后来品尝。”

陶七缄口不言。桓远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这点还是老样子,闷葫芦。”他起身,“横竖你都不说,我就不问了。什么时候动身?”

陶七松了口气,“愈快愈好。”

桓远又笑了,神情恢复柔和,隐约能看出少年时的样子,“心急这点也没变。明日。得让我醒醒酒,这副样子出门拖了你后腿,要我去就没用了。”

桓远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或许是真醉了,脚步略微歪斜,似乎拖着一条腿。他倚住栏杆,俯视街上热闹非凡。百姓总是最顽强,国家惨败至此,这南方仍留有生的余地,于是“日常”从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中、孩童的嬉笑声中、乃至路人相撞之后的怒骂争吵声中蔓延开,身处其中的人从此刻的平凡无奇获得世间安定的错觉:若能暂时忘却苦难,愚昧与狭隘未尝不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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