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编的吧。
——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可咱们的姑娘们不都被送到宫里去了吗?秀还没选完,人都还没放回来呢 。
——那就不是她们了啊,是宫外的吧。
——宫外的、又还是姑娘的……哦、是桥那头的吧。
——你忘了咱们这边也有好多嫁了人的姑娘?
——哎哟,话是这么说,可良家妇女会做这种事么?怎么想都是桥对面那些女人才会这种妖术吧?
——……那些官老爷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今天大清早地就又带人到桥对面去了。
——又去?这些当官的不能消停会儿么?
——这也没办法,毕竟昨晚刚又疯了一个,不赶紧抓人,陛下那里不好交差吧。
——哎呀。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那位大人家的小姐岂不是要不好?那位小姐也在桥那头吧?
——哎呀呀,你不说我还没想到。这可怎么办?要是那位小姐也被抓了——
第 26 章
26
做了噩梦。
符绪睁着眼,只觉得这屋子横梁上的花纹陌生,又躺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别院。
虽是花柳之地的宅子,但沿河边,院子又深,倒是与桥那头的府上无甚区别,就算外面的街道闹翻了天,这里面也只有安宁。
自来回到桥这头那一天起,他便没有离开过。
“回到”。
符绪从榻上起身,衣衫不整地推开门,走到廊檐上望着天空。
天刚蒙蒙亮,空气凉爽,草叶上挂着水珠。昨夜又下雨了吗?
虽然时间还早,去看看她吧。
于是就这么赤脚走进了院子里。都走到了院门口,才想到不能这副模样去,又折回来,随手取了件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胡乱裹着又匆匆出去了。
地上很湿。最近怪得很,才初夏,雨却下个不停,总觉得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
刚才的噩梦也许就是这雨闹的。
故意没有穿鞋,脚底坚实的触感让人安心。
这不是在梦里。
有时候觋罗也会这样光着脚跑到院子里,蹲在她种的花儿前面,一日一日就像对那花儿的开放迫不及待一样。
明明每一年都会按时盛开,根本没有着急的必要。
她真的很喜欢那些花儿吧。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最先进入眼帘的是那些花苞已发育得饱满的奇异花朵。
快了。就快要盛开了。
院子里没有人,觋罗还没醒吧。她前几日累坏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可他想见她,就在此刻。
那个噩梦。
她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便消失了。
留他孤身一人。
他其实早已察觉到了。
就像几日前,他抱着觋罗从马上下来,听到一旁百姓的赞叹,莫名生出一股欢喜,以至于忘了觋罗还被他抱在怀中,直到她轻轻推开他。
——殿下怎么突然呆了。
她小声抱怨,脸微微发红。
旁边的百姓都笑起来,觋罗的脸越发红了,不自觉地想躲在他身后。
本是她说要一起出去的,不然他并不会带她到人这样多的地方 。
他只是笑,将她护在身后。
觋罗从背后揪住了他的衣服,想拉他走,他便任她拉着到人少些的地方去了。
和平常不太一样,竟也有些可爱。
那眸子里的平静,在他不经意间,似乎起了波澜。
所以那个梦如此可怕。
竟像是预感。
想见她。
于是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于是他推开门。
没有人。
有那股熟悉的奇异香气,可是没有人的气息。
她不在。
噩梦成真一般,一股凉气袭了上来。
她在哪儿?
屋里同他昨日离开时同样,并无异常之处。
可正是这平常之处显得反常,好像主人已从容不迫地离开。
她走了吗?
不。不会。她若要走,不会等到现在,而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到桥这头。
奇怪的、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符绪从屋里出来,关好门,快步穿过一间间院子,一路一个人都没有。仆人们都被打发去照顾伤者或者安置死者,宅子里只留了个守门的仆役。觋罗要出去,那整日守在门口的仆人不可能不知道。
终于来到沿河的大门口。符绪本要质问,却见仆人坐在门边默默哭着。
“小姐呢?”
仆人听到是他,赶紧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
“殿下,小姐她……小姐被带走了。”
“被谁?”
“抓……抓捕招魂的人的……官差。他们说是陛下派他们来的。”
“为什么不来通报?”
“小姐让我不要打扰殿下。”
“那我再不来,你就一直不告诉我?”
“可小姐说——”
“你若来叫我,她现在就还在这里。”
仆人不敢应声了。
符绪叹了口气。觋罗平常待这些人极好,他们自然会听她的。
“我去换衣服。把我的马准备好。”
仆人跑着去了。
符绪转身往回走。
果然是那流言的缘故。官府在桥这头抓人已几日,可没想到哥哥连她也不放过。
哥哥明明知道是徒劳。
她就算这时候也还在顾虑着他,知道他会拦着,而这又会在哥哥的不满里再加上一重。
所以才不让仆人去找他。
哥哥没叫他,可他仍要进宫去,即使这便辜负了她的心意。
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对别人也说过,长安的大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一时一刻都不想她在里面多待。
等着我。
觋罗。
陶七在那疯子后面跟了很久。
听说是半夜的时候突然疯的,此时不知怎么就从宅子里溜了出来,晃晃悠悠、失魂落魄地在路上走着。
失了魂魄。
传言说得不错,疯子一路嘟囔着,不时回头看一眼,一边向看不见的人可怜兮兮地讨饶。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杀那么多汉人。说是报应,倒也不错。
然而这世上的所有的“早知如此”都不指向任何人。天命说的是世间,是万物,而每一个人太渺小,想要在那天命中占据一席的欲望本身,便是为那渺小所困的证明。
那疯子仍在向前走。还没到,还没出无人的后巷。这疯子应当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陶七叹了口气。
又错过了。
觋罗仍快他一步,没给他留下选择。
她既已经回不了头,他定作陪。
即使他已知晓,此后一切付出都将无疾而终,但他不能就此放弃。他仍想让她明白,哪怕只有一刻。
他们不知来处,一切牵绊都来自漫长时光中的陪伴。此刻,以及此刻之后,他将继续陪伴下去。
陪伴她。
——没有归处了。
那些魂魄对她说。
觋罗,不要哭。别哭。
我做你的归处。
他原本能够一直留在她身边,可他偏偏撇下她到北方去了,他们大概从那时起已分道扬镳。
只为殊途同归。
师父对他们说过,他们迟早要回到北方来,这里才是他们的归地。
觋罗也是师父的弟子,而且是更为出色的那一个。
师父担心误入歧途的是他,可在不同的意义上,误入歧途的是另一个。
真是误入歧途么?
师父也许预见到了,甚至期待着,机缘巧合之中,觋罗一定会作此选择。
对觋罗而言,那便是世间的真理,是万物的真理,是“自我”的真理 。
她依自身逻辑而行动,阻碍反倒是他。
只因他依他的逻辑,想要留住她罢了。
所以陶七才迟迟无法决定,到底是不惜代价阻止她,还是放任她。
前者是为了自己,后者是为了她。
他的妹妹,他的同伴,他的——
到了。
那疯子倒在了长安宽阔的正街上,明日最早经过这里的人会慌慌张张又幸灾乐祸地四处说起这回事吧,到时候,那当官的、那皇帝、还有那不顾自身安危闯入宫中的年轻殿下都会知道她的无辜。
而她将走向淹灭。
至少这一次必定是。
陶七走过去,蹲在昏倒的疯子面前。
极淡的、奇异的香气。
这确认本不必要。
他当这是在为她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