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七愣了一下。“你不算。”
桓远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觋罗怎么就不算了?”
“觋罗是我妹妹。我说的是朋友。”
“这么说来……好像也没错。”桓远摸着下巴道,“其实我一开始真以为你们是兄妹呢。”
“七郎是个好人。”觋罗突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还搂着陶七的脖子。“要不是七郎,我早死啦。”
陶七和桓远一听都吃了一惊。
“什么死不死的。”陶七道。
“别说瞎话。”桓远道。
逃过一劫的人总是害怕伤口被扯开,被撕裂,然后被迫回忆起假装遗忘的恐惧与狼狈。迟早要面对,但他们还没有准备好。
觋罗安静地笑。
“好。”
一阵难耐的沉默,桓远突然指着远处道:
“看来人终于到齐了。要开始了。”
陶七急忙又转过身看着对面。刚才三三两两分散开来的宾客此时都朝向凉亭处。坐在凉亭里的男子走下凉亭的台阶来到水边,刚才负责记录的小厮此时端着托盘跟在男子后面,托盘上有一只精巧的酒壶,酒壶旁边是一只同样色泽的酒杯。
“这是秣陵内史。”桓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秣陵内史对来客做了一番简短的致辞,然后从旁边小厮端着的托盘上举起酒杯向宾客们致意,在水边列席的客人们也纷纷举杯回礼。等主人和宾客都放下酒杯,早已等在旁边的仆人们纷纷上前呈上从秣陵城中一路送来的吃食,想必都是些上等的珍馐佳肴。
“七郎,这儿太远了,根本看不见什么啊。”桓远抱怨道,“我们还是过去吧,不然清谈说了什么,我们离这么远也听不清。”
“清谈?今天不是春禊么?”
“是春禊,也是清谈,不过主要是后者就是了。”
“哦,”陶七抬头问桓远,“具体要谈些什么?”
桓远奇怪地看了一眼陶七,“这要看今天起头的人怎么说了。”见陶七的神情更加疑惑,又接着道,“说是谈,其实就是辩论,具体内容嘛,什么都可以。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一起谈一个话题,通常都是两三个人在一起,轮流发表主张。”
觋罗闻言,兴奋地扯陶七的袖子,“七郎,我们去听一听师父说什么吧!”
“是啊,来都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桓远也帮腔道。“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陶七回过身背靠着石头坐着,苦恼地挠挠头。说是吧,其实也不是。他是来看春禊的,但似乎和想象的不一样。然而觋罗十分期待的样子,他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道:“我们靠近一点吧,到师父他们背后的凉亭那里去应该就能听到了。”
桓远苦笑,“怎么还是要躲啊?”
“毕竟是悄悄跟来的,而且师父都知道了,更不能给师父添麻烦了。”
第 4 章
4
谢玄离开得很匆忙。
行李已经打点好雇人运走了,而谢玄仍在长安等着。他总抱着点期望,也许现实与预言乖离的那些许可能性能够兑现。他总相信上天透过天象所言不过是指引,而命数总是由万物自己决定。尽管这一次所涉之命数非为他一个人所能左右,他仍寄希望于世间称为“奇迹”的微弱可能。
他一直都只是看得见,但光看得见还不够,改变需要行动。好友说得不错,也不全对。
——不是只有身处高位才可有所作为啊。
但位处低谷,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是这样吧。
他已等待多年。然而只要坐在皇位之上的掌权者或者仍未看清周围危机四伏,或者心甘情愿蒙上眼视而不见,他就不得不继续等待下去。
他看不到头,等得乏了,不想等了。
祖逖说他钻牛角尖,真是不错。
然而谢玄卜出的结果,又应了真。
匈奴人来势汹汹,奉命镇压匈奴人叛乱的祖逖因兵力不足吃了败仗,长安眼看就要失守。
遗憾么,也不遗憾。早就知道的事,自己一厢情愿抱了希望而已。这世间希望落空才是常态,反衬得“实现”时的喜悦愈发甜美。
朋友要他继续等,时局也要他继续等。就再等等吧。等来了转机,便是额外的幸运,没等来,也不过按部就班在人世走这一遭,总是好过主动选择中途退场。
这些道理谢玄哪能不懂。只是他到底也是人,就算眼光日日夜夜望着斗转星移,看穿人事天命,他自己还是□□凡胎,须守着这世间冷暖过活,与日月星辰相比微不足道的那点喜怒哀乐的现实,才是他可掌控的全部。又正是因为微不足道,他个人此世的命运将是如何跌宕起伏,他所熟悉的星辰们并不能给他解答。
并不是一帆风顺。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
再等等吧。他已近不惑之年,主宰这世间万物的定数曾让他升得很高,如今他也顺那定数落入低潮,大起大落已见过,何妨再等等。物极必反之理,他是知道的。
路上也不好走。此时正逢雨季开始,道路泥泞不堪,谢玄不由得又担心起那些书来。若是那些传了不知道几代的老古董到了他这儿给弄丢弄坏了,到时候可能没脸去见师父。谢玄于是改变了先前径直南下荆州的计划,临时决定向东走,取道从丹阳郡渡江。这么做离匈奴人太近,是得冒些风险,好处是不用绕路,能早些到,好去检查书的情况。
即使如此,谢玄仍带着散心的意思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路上逃难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便没了这闲心。
对大多数人来说,匈奴人的到来毫无预兆,终于听到消息的时候真的只是逃命,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家产,带着一家老小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对更多的老百姓来说,家产本就是家中那一亩三分地,这一走便是连立身之所都没了。
谢玄不由感叹自己哪里算得上身处谷底。对这些光是活着就耗尽力气的人来说,他的烦恼也太奢侈了。于是路上在客栈歇脚的时候,就拿出带的盘缠,请老板给路过的老百姓供点吃的,能帮多少是多少。
渐渐的,路上的老百姓都听说了有个长安城来的大族,一路上倾囊帮助逃过来的人。有些人开始跟着谢玄的车走,就为了在他落脚的时候混一口饭吃。这些人中有独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随行的仆人呵斥了一次,谢玄阻止了,反倒坐在车上和走在旁边的老百姓搭话。
——您到哪里去啊?
——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所以才这么跟着您,好歹暂时饿不死。大人,这一路多亏您了,您的大恩我们这辈子都报不完啊。
——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等我到了目的地,您打算怎么办啊?
——到时候再说吧。我们就希望到时候仗都打完了,好回家去。
——回家呀。
——是啊。只要回去,靠着我们那几亩田,生计也不用发愁了啊。穷是穷些,但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您别介意,我这话不是想冒犯您,只是说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不讲究,有吃有喝就足够了,也没有那些奢侈的心思。您看我这几个儿子,哪个不是靠我起早贪黑折腾那点庄稼给养大的。
皮肤黝黑的健壮农夫语气里满是骄傲。谢玄笑起来。顺着农夫指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年纪尚轻的少年背着破旧的包裹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高大的长子看到谢玄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行了一礼,然后低声叫躲在背后的弟弟们向恩人打招呼。
谢玄摆摆手表示不必。
——怪我,这些孩子都不懂规矩。做父亲的挠挠头道。
谢玄只是笑。又看到最小的孩子一直低着头闷不作声地跟在最后,背上背着个更加年幼的小姑娘。
——那是您女儿吗?
农夫回头看了一眼。
——哦,那是路上捡的孩子。
——路上捡的孩子?
——是啊。前几天碰到这小姑娘一个人坐在路边哭,怪可怜的,问她家人在哪儿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一边哭一边叫哥哥,大概是和哥哥走散了吧。到处问了一圈也都说不知道谁家的。我正发愁怎么办呢,小儿子说这孩子和妹妹一般大,就当成妹妹好了。我一想,这没碰上就算了,碰都碰上了,也不能不管,就一起带着走了。万一以后人家来找,再还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