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前朝的译本。
寮元笑道。
半月之后,法能与法空回来了。两人来找陶七的时候他正坐在禅堂外面的蒲团上,同堂内众僧一同打坐。两个小和尚轻手轻脚把他叫走,三人一同回到知客寮中。
“什么事这么急?你们刚才不进去坐着,不要紧吗?”
“七郎哥哥,是师父让我们来找你的。我们打听到是怎么回事了。”法能道。
陶七靠墙坐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腿。果然还是不习惯,坐久了腿会酸。
“什么怎么回事?”
“把七郎哥哥的村子烧了的是北方的秦军。”法空道。
陶七的动作僵住了,然后直起身子又盘腿靠墙坐着。
“秦军?”
“据说秦军去年春天南下攻打京城,结果打败了,回去的时候沿途各城都被烧了,杀了很多人,又抢走了很多人。七郎哥哥的村子恰好在他们有一支队伍经过的路上。”
陶七觉得嗓子发干。秦军南下,说明桓将军和桓远失败了。但他们不是差点打到长安了吗?
——七郎,桓将军战死了。
——阿远接替了桓将军的位置,朝廷没让阿远回来守丧。
记忆中的女子的声音道。
是这样吗?
“那不是我的村子。”
法能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七郎哥哥的村子?”
法空看了法能一眼,接着道:“现在北方尽是流言,说有人操纵死去的汉人魂魄,要找杀了他们的北方胡人报仇。”
“在哪里?秦地吗?”陶七问。
法空摇摇头,“不只是秦,赵和燕都有相似的流言,只是现在秦京城的流言最厉害。”
陶七望着地面。
氐人的秦、匈奴人的赵、鲜卑人的燕,这些都是从关外来的胡人,若要说谁是杀害汉人的凶手,这三族谁也逃不了。长安城流言最厉害,也许是因为法空所说的,他们沿路屠城的缘故吧。
“……都说这是从南方北上、懂得招魂之术的人干的。”法空说罢便停了下来。
陶七猛地抬起头。法空和法能都吓了一跳。
招魂。
这不可能。
但又没有其他可能。
原来她已经去北方了吗?
真傻。
为什么要这么做。
觋罗,你仍旧不明白呢。对我们而言,对我而言,你才是重要的,作为“自我”的你才是重要的。
你没有再回来,是因为无法回来了吧,否则你不会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陶七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我去见你吧。
陶七当夜去向寮元辞行。寮元让法空和法能收拾了个简单的包裹,又赠了些银子,同弟子一同送陶七到山门口。
陶七行过礼,借着月光下山。雪已经停了,天空晴朗无云,能看到满天星辰。他听到身后法能问寮元:
“师父,七郎哥哥和你说了什么?”
“施主悟了。”
法能不可思议地喊了一声“真的吗”,法空仰头看着师父,年长的和尚只是笑。
……魂。
招魂。
那是她。
觋罗。
第 22 章
22
「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尔时,维摩诘谓众菩萨言:诸仁者,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各随所乐说之。
会中有菩萨名法自在,说言:诸仁者,生灭为二,法本不生,今则无灭。得此无生法忍,是为入不二法门。
……
德守菩萨曰:我、我所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无有我,则无我所,是为入不二法门。
……
善意菩萨曰:生死涅槃为二。若见生死性,则无生死,无缚无解,不然不灭。如是解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
普守菩萨曰:我、无我为二。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见我实性者,不复起二,是为入不二法门。
……
心无碍菩萨曰:身、身灭为二。身即是身灭,所以者何?见身实相者,不起见身及见灭身。身与灭身,无二无分别,于其中不惊不惧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
说是入不二法门品时,于此众中五千菩萨,皆入不二法门,得无生法忍。」
第 23 章
23
“你和她说了什么?”
符绪看着觋罗斟满了酒,把酒盏放到自己手边,然后靠着窗台望着楼下狭窄的街道。
“殿下看到了?”
“嗯。等你的时候看到的,就从你现在站的地方。”
“那位姐姐真漂亮,虽然是鲜卑人,看起来竟像汉人画上的美人一般。”
“就像你一样?”
觋罗笑了,脸颊染上浅浅的红晕。
“还是不要和对面楼里的女子打交道为妙。”
“我看那位姐姐是好人。”
“就算是好人,毕竟也是——”
符绪突然打住。
他不该这么说话。
窗边的女子露出宽容的笑。
“哥哥坚持要选女子入宫。
酒杯空了,觋罗为他添上。
“又有人疯了。
“说不上是兄弟,只是很远的亲戚,也随哥哥去过建康,抢回来一群汉人女子作妾。可惜了。”
“可惜了?”
酒杯又空了,觋罗再次端起酒壶,酒壶已经空了,符绪吩咐站在门外的仆人再送些来。
“来到这里并非她们所愿,而现在哥哥又让她们陪葬。不过……也许这样更好。”
“殿下觉得她们死了更好?”
“死了就不会怨恨了。”
“死了就不会了吗?”
不对。死后怨恨仍会继续,怨恨生生不灭,甚至夺人性命。
他摇摇头,抬起头看着她。屋内已经比之前暗了。
“我不知道,觋罗。我不知道。”
他道。
又是许多壶酒送了进来,一壶尽了,然后又是一壶,又是一壶。
“殿下,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去。”
他知道,可就是要醉些才好。哥哥见到他每日醉醺醺的样子,才会对他稍微放心。
她也知道,每日都以同样的劝说点到为止。
“既然疯了,就活不久了吧——”他再次突然住了口。
哥哥怀疑是他做的。
一边是“招魂”的流言越来越露骨地针对哥哥,另一边是长安城中对阳平公的称赞日益夸张。疯了、死了的人都曾在哥哥面前诋毁过他,南下建康时都跟在哥哥后面毫无顾忌地屠杀掳掠过汉人百姓。
哥哥已动了除掉他的心思,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坐实宫中风言风语的证据。哥哥也左右为难,尽管自己的弟弟声望日隆,但骨肉相残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先是汉人,然后是匈奴人,他们深知自相残杀只会给他人行方便,否则此刻统领长安和秦地的未必是他们。
总有人在看着他。此刻也有人从楼下街道的阴影里仰望这高处楼阁吧。
不只是哥哥,朝廷中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但他每日一成不变的行踪又证明他的无辜。
与之前相同的、被人操纵在手心的感觉。
听说疯了的人犯起病来,拼命向寻仇的鬼魂磕头,同时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忏悔之词,有的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有的脑浆迸裂还不知停止。
原来是真的。招魂是真的,报应也是真的。
很可怕。
但觋罗不必知道这些。
哥哥一怒之下想要清理整个长安城中的汉人,据说大臣们上朝的时候跪了半日才终于劝住。但这盛怒之下的发泄之语不知如何就流入民间,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恰又有不愿因选秀令而匆忙嫁出家中女儿的汉人百姓企图逃走,出城的时候被守城的士兵查了出来,女儿被收做女奴,做父母的被打了个半死送入了牢里。
他已经不明白了。长安城,秦地,整个北方人口混杂,哪一处不是胡人和汉人同处一处,若无容纳异族的心胸,要如何实现统一天下之志?就算真能得了天下,非要把异族都杀尽了,天下又如何守得住?
骚动不安的不仅是汉人。同在长安的其他胡人都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是汉人,以后也可以是他们。
长安不像是能长久安定了,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企图兴风作浪。
只是现在尚看不清背后到底是什么。
哥哥虽愤怒,但并不相信流言。
——有人想借机谋反吧。
他们自己便是异族,在这关中孤立无援。哥哥的担心并不是风声鹤唳,但哥哥怀疑错了人。不是他,不是百姓。百姓只是太苦了。哥哥过去眼里只盯着自己想做的大事,也许没想过百姓也要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哥哥连大事也不想了,只一边纵情声色,一边又要担心保不住这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