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剑落了地。
有人在踱步。沉重的呼吸声。纷纷议论声。轻浮的嘲笑声。
还有一片嘈杂之中女子沉静威严之声。
“放开,我自己走。”
那是他熟悉的声音,那人的语气却陌生。
下流的嬉笑声。
不好。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突然变得安静了。气氛阴沉而使人不安。急促而紧张的呼吸声。
“我的命令,你们忘了?”来人又道,冷冰冰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听不出是愤怒,失望,还是怨恨。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小人不敢忘了将军的命令,可是陛下说——”
“我怎么命令的?”来人语调变得严厉。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小人知错,求殿下饶命!”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气氛几近凝滞的院中异常清晰。一个人,两个,很多人。
“叫他们停手。”
“殿下,您要我们叫谁?”
“听不懂?”
一阵混乱的否认。
“滚。”
没有反应。
“聋了?”
许多人跑走了,脚步狼狈。
“将军,”还有人没走,刚才笑得卑劣的声音,此刻万般讨好,“您看……要不您收下?”
长剑出鞘,人头落了地。陶七心下一惊,但嘴里涌上血腥,一阵眩晕袭来,再次昏了过去。
那是谁?
这是梦?
觋罗。
第 18 章
18
「三月上巳日。
若北方的胡人没有南下,今日该是春禊。
但今日没有春禊了。
无人唱诵。
我听见不甘的魂魄在哭喊,要报活着时未了的仇恨。
我是那招魂之人。
我替他们报仇,送他们走。」
第 19 章
19
桓远站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着城下黑压压的秦军。
终于来了。
他挥挥手,战鼓擂起,城头旌旗飘飞。
他离长安太近,知道秦军迟早会来。自从得到建康得以保存的消息,他便一刻也没有休息,命令赶造大量露车推到城外构筑掩护,同时又命制造战车留在城内以防万一,还在城外深挖沟渠以阻止秦军骑兵靠近。
符戎心里定也知道,他桓远已经在这里守了这么久,绝不会束手就擒。秦军要拔掉他这颗钉子,就要全力以赴。
从春末到秋初,秦军既未大举进攻,也未退却,只是将城团团围住,等待城中粮食耗尽。等到秋季收获季节,城内守军仍不得出,无法收获粮食补给城内所需,迟早要崩溃。
桓远知道不能再等了,守军没有多少人,主动出城邀战与送死无异,但总好过在城中窝囊等死。他集合精锐趁夜斫营,命剩下的人乘战车在城外摆好函箱阵,待秦军营中混乱时再加入战斗。
只此一搏。
这一夜杀声震天。
战马与战车交错,敌我短兵相接,直到天微明之时,喊杀声方止息,代之以乌鸦争食之声。
桓远跪在地上,鲜血和汗水流进眼里模糊了视线,四周尸体堆积如山,浓烈的血腥味在破晓时分愈加蒸腾刺鼻。
他的胳膊被人从身后缚住,丝毫动弹不得。大将军,汉人的败军之首。他的父亲败了,而他现在败得还要惨,却不是他的错。
符氏的刀尖挑起他的头,要他看对面即将成为奴隶的汉人百姓。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衣衫褴褛,垂头丧气。他于他们有愧,但他无能为力。他断了一条腿,连自身都无法支撑,何谓担负他人的苦难。
无能为力。最可恨之事,莫过于有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还在看那些人。他桓远,堂堂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竟流下泪来。
符氏发出刺耳的笑声,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些百姓。刀举起,被砍下的残肢应声落地,受了这一击的人撕心裂肺地惨叫,符氏的脸笑得狰狞,走回他面前。
“滚回去。告诉你们的小皇帝,降于我族,我便留汉人血脉延续。不受此恩,建康归于我版图之时,便再无汉人。“说着,符氏一脚揣上他的断腿。这一脚出乎他意料,一声短促的喊叫从喉头迸出。他立刻感到屈辱。
符氏很满意,转身离开,身后的氐族士兵随他而去,手里牵着拴住汉人俘虏的绳子。那些人心灰意冷,甚至未曾瞥他一眼。
除了队伍末尾的那个人。他瞪大了眼睛,然而本能告诉他不要出声。
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有一张令人怀念的面孔,在一片血光之中如魂魄出窍般平静 。这是他在乎之人,而符氏尚未走远,绝不能被察觉。
此刻他救不了她,只求她活下去。
哪怕此刻之后她将命途多舛,哪怕她将葬身劫难。
该守护她的人不知为何没在她身旁。
但生逢乱世,活着已是不易。没有谁轻松。
原谅我。
觋罗。
第 20 章
叁
「太白犯填星,在东井。
星孛于紫宫垣外,大如拳,赤白,指五帝座。月食哭星。」
20
“为何选这一曲?”
女子脚尖轻点地面,然后以极慢的动作收回。乐声仍在继续,女子的动作已停了下来。
“我在悼念死于殿下刀下的汉人将士。”
符绪笑了。
“你想惹恼我么?”
女子也笑。
“殿下总是允我悼念故人的。”
“死在我刀下的汉人里有你的故人?”
符绪拄着头,打量着女子。她仍看着他笑,黑色的眸子清澈平静。他总想搅动那平静,为那眸子添一些波纹,好让她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他试过了,她不为所动。
“若没有,我岂不是白白顶了杀人犯的恶名?”
“殿下不是杀人犯吗?”
符绪摇摇头。
“对你而言,我是杀人犯么?”
“殿下觉得呢?”
她总是这样,把问题推回给他,很少回答。
“不是。我希望不是。“
女子听了只是笑,眼中的情绪温暖。她的笑容真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符绪想知道,但不知道如何才能知道。他扭过头,倚在窗边的榻上看向窗外。
又是春天了。杨花满天,晴空万里,从这一处高阁能看到长安城外一马平川,楼下传来粗野的吆喝声和笑声,热闹非凡。
“建康城也是这样的么?”他拄着窗沿懒懒地道。一阵淡淡的异香传来,符绪知道是她走到了身后。
“有人平步青云,有人低头度日,有人趾高气扬,有人忧心忡忡。”
符绪回过头,看到女子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也望着窗外。她微微眯着眼,睫毛如清晨园中花朵上的露珠一般透明。
“一样的。”他看着她道。
“殿下这么认为?”
她收回视线,对着他笑。
“你一开始不这么叫我,现在怎么变了?”
“殿下就是殿下。”
“你不必和他们一样。”
“殿下,”女子走到窗沿的另一边,低头看着楼下往来的人流,“我和他们一样的。”
“改回去吧。”
女子并不作答。
“你怪我带你到北方来么?”
“我听说陛下仍是下了选秀的旨意。”
“哥哥越来越荒唐。”
“殿下救了我三次,第一次救我性命,第二次免我受□□,现在又留我自由。”
“你知道了。”
“消息在这里传得和宫中一样快,”女子用歌唱般欢快的声调道,“各种各样的消息。即使捂住耳朵不愿听,最终也会传到耳里来。”
“和宫中一样?”
“不一样?”
“一样的。人多嘴杂,管你想不想知道,都要教你知道。”不仅教你知道,还教你随风而动,不然散布那些消息的人就要没趣儿了。
“天晚了。”
“嗯,我该走了。明日再见。”
女子没有送他,他一个人沿着台阶慢慢走到楼下。下人牵来他的马,他接过缰绳,抬头望向阁楼顶上,女子静若处子的脸从窗角处露出来。他点了点头,女子笑了,然后她的脸便隐去。他翻身上马,下人在身后跪下行礼送他离开,路上的人纷纷给他让路,掩住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交头接耳议论。他的马性子暴躁,被两旁的嘈杂惹怒了,举足踢翻路边的摊子,撞倒未来得及避让的行人。妓院的姑娘们在楼上甩着手帕一边咯咯笑一边娇滴滴地叫他,酒肆的伙计喊着问他今日是否也要送好酒到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