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药都有很重的苦味,倒在碗里像浓稠的墨汁。觋罗有一次揭开熬药的小锅时忍不住哭了。
——这真的不是毒药吗?为什么师父越喝越不好了?
陶七赶紧扔了手里正要填进灶里的柴,接过她手里的锅盖放在一边,把她抱进怀里。
——这些都是陛下赐的最好的药,师父会好的。
他对她说了谎,她知道。
觋罗只是在他怀里仰起脸,强迫自己对他笑。
——七郎说得对,师父会好的。
陶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觋罗在他陪伴的十多年里已经长成了和这南方的秀丽水乡一样动人的女子。
怀中的女子在笑,但黑色的眸子里都是悲伤。
他熟悉那双眸子。那在过去是多么清澈欢快的眸子啊。
他不想那双眼眸也被和他心里同样的阴影笼罩。
——师父会——
他迟疑了。她知道他人的“自我”对她重要,却不知道她的“自我”对他人重要。
对他重要。
眼下他顾不了这么多,他只想缓解她心里的痛。
——师父会好的。就算……就算师父真的不好了,也不过是天定的人世寿命尽了,化为万物成仙而去了。
她的神情有略微的变化。她理解了,但她又把头埋到陶七胸前。
——七郎,我不想师父成仙。我想师父活着。
陶七身体一震。她懂,可是她不明白,就像师父过去说他一样。他感到自己恼了。
——觋罗,别任性。
怀中的女子抬起头来,从他的怀中轻轻挣脱,走到一边,取过装药的碗。
——对不起,哥哥。
她低下头把药倒进碗里,侧脸被头发挡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去给师父送药吧。
她叫了他一起,他松了口气。
记忆里她从未对他恼,她总是温柔地叫他。
哥哥。
七郎。
“七郎?”熟悉的声音又叫他。
“什么?”
觋罗坐在他旁边笑了,“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师父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不懂要他解释。”
前些年师父便说他想教的都教完了。本派内容繁杂,他不可能全部说尽,剩下的由陶七和觋罗自己到藏书阁满屋子的书里去翻了来看,有不懂的时候就在上课的时候问,没有问题就下课,午后两人自己练剑,也是有不会的再问。
——不过嘛,如果现在再有不会,只能说之前没用心。
师父曾这么打趣道。
陶七把手里的书念了出来。
“师父,不知此天象何意?”
“《诗》?又开始读这个了?”师父笑道。
“以前师父只是作诗歌讲,没有当天象解释。”
“觋罗,你来说说。”
“维南有箕,載翕其舌。此为掠夺之象。
“维南有斗,西柄之揭。此喻抵抗之举。”
师父满意地点头。
陶七却不满意。
“天命于我不利,可改否?”
“七郎,你再读读前半。”
织女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七郎不懂。“陶七道,然而师父看着别处,似乎正在出神。
觋罗也叫他,“师父?”
师父回过神来,对他们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此三句即为此意。今日就到这——”
“师父,”觋罗打断了师父,“后面还有两句没讲。“
师父点点头,“那两句与天象无涉,不解也无妨。”说毕站了起来,“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接着刚才的话说,“午后勿忘练剑。”
“师父又要去桓将军府上?”陶七问。
“对。”师父说罢便朝院外走,刚到门口又转身嘱咐院中的两个弟子,“若是那边又来人,不必理会。”
陶七和觋罗心领神会地点头,看着师父从院中走了出去。
“师父有点奇怪。”陶七扭头对觋罗道,只见她把那卷《诗经》拿到了自己案上,正盯着某一处,若有所思。
“在看什么?“他好奇地爬到觋罗旁边。她的手指划过末尾两句。
“有不明白之处?可要我解释?”刚说完,又立刻感到不好意思:刚才他才是不懂的那一个。
觋罗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得心无芥蒂,“不必了,哥哥。”说着合上书。两人的距离那么近,陶七甚至能够在觋罗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他莫名感到不自在,于是挪开了一点。
“午课后出去逛逛吗?桓远说想带我们去看一处有意思的地方 。”他转开话题,同时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希望觋罗未看出他的尴尬。但事与愿违,她已经察觉了,又凑到他面前,他忍不住又退,不料撞到了身后的案角,疼得捂住被撞的后腰。
眼前的少女掩口而笑。
“去。哥哥邀我,自然是要去的。“她笑得温柔。
“都说了是桓远叫我们两个一起去。”陶七又恼了。
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她平常对自己也是同样的亲密无间。
“好,那我换个说法。”觋罗再次凑到他面前,又望进他的眼里,陶七的心莫名怦怦直跳,“哥哥既然要去,我定是要一起去了。”
她道。
桓远还没等到约好的时间,午课的时候就提前跑来了。大摇大摆地叫开门,把缰绳扔给开门的小厮,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庭院,在平日陶七和觋罗练剑的后院里找到了他们。两人正比试,同样的剑法,一个沉着潇洒,一个轻巧飘逸。桓远故意没出声,倚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觋罗看到他,停下剑朝他跑过来。
“阿远来早了!”
陶七也放下剑,看着桓远摸了摸觋罗的头。
“来了怎么不吱一声?”
“吱声就看不到好戏了。”桓远说着走过来,一边也从腰间拔出剑,“机会难得,我们也好久没比试了,今日正好切磋一回,看看你长进没有。”
被小看了。陶七黑着脸道:“输了别后悔。”
桓远挑衅地扬起下巴:“输了我请客,你输了就你请。”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陶七不高兴地道,又转头对觋罗道:“你站远点,别伤着了。”
“去那边花坛坐着吧。”桓远也道,“七郎,我们待会儿别往那边去。”
陶七应声好。两个人摆好架势,你来我往地比试起来,从院子里进到檐廊,从檐廊进了屋里,从屋里出来又蹬墙上树,没一会儿又上了房梁,过一会儿再从屋顶下来。
陶七喘得很厉害,桓远累得满头是汗,但两人谁也不让谁,难解难分地又在院中纠缠了一会儿,最后桓远哈哈笑了。
“又是我赢了。七郎,今日晚饭你请客。”说着收回架在陶七颈间的剑。
陶七走到台阶前一屁股坐下来。
“知道了,我请就是了。”
桓远站在院中间拄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道:“是该请。七郎,比上一次长进了,今天请客正好庆祝一下。”
“是你退步了吧?”
“谦虚什么,确是比以前好些了。”
桓远直起腰,抬脚往陶七坐的台阶过来,正要把剑收入鞘中,突然又举剑风驰电掣地回身一挡。
铿锵一声,陶七看到火花溅起。
觋罗笑得狡黠,灵巧地向后跳了一步,将剑举在身前,正要再来。
桓远愣了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咧嘴笑了。
“觋罗啊,偷袭可不好,谢先生没这么教你吧。”
“师父才不管。阿远还敢不敢来?”少女胸有成竹地歪着头,“输了的人请客,对吧?”
桓远明显来了兴致,“我们还从没比过呢。你是女孩子,我让你吧。”
“喂,桓远,你小瞧了觋罗要后悔的。”陶七忍不住出声,“还是认真些好。”
桓远才不听他的,兴致愈发浓了,“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伤了这么宝贵的妹妹。”
陶七摇摇头。桓远背对着他没看到,反倒是觋罗看到了,对他眨了眨眼睛。陶七感到自己脸红了,忍不住移开目光。
顿时又一阵恼。
他为什么要脸红?
他还没想明白,院中的两个人已经又打起来了,便没心思再细想了。
桓远依言让了觋罗,一招一式都有所保留,但觋罗并不因对方有礼有节就礼尚往来点到为止,而是尽了十分全力。陶七忍不住对桓远喊:“桓远你小心点,不然要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