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本家如其他人一样已在南方置了田产,随行而来的宾客和仆役在家中大宅往来如故。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过日子,可不就图个安稳,在哪里都是一样。
可谢玄不只想过日子,从来不是。他已亲眼见过颠沛流离。
此刻已经不是为他自己,他惦念那些人。
对百姓来说,没逃来不好过,逃来了也不好过。谢玄自己也是靠着朝廷和家族偏安一隅才得衣食无忧。他寄生于他人苦难之上,心怀愧疚。
却不是他的错。他现在改变不了。时局如此,时势如此,天命如此。
他会继续等。若他等不到,会有人替他等下去。
平静了。
就像那些花。
今年落了,明年仍会开放。
从长安带来的花种在路上淋湿又晒干,谢玄把种子撒在院里,本以为种不活,结果等天气稍暖,竟萌生出细小的芽,接着开出那些妖冶奇异的花朵,然后结出布满小刺的球状果实。他一年一年把果实收起来,留其中饱满成熟的按师父书里的方子做成药,遇七郎和觋罗因练剑受了跌打损伤时以酒泡让他们服下。剩下的取出种子,待来年在院中再次播撒。
那些花疯狂生长。种子随风在院中各处落下,从墙角蔓延侵袭至花坛,再延伸至门槛前的缝隙,留下稀稀落落的两朵。
白色的,紫色的,旋转扭动着花瓣诱惑人凑上前去。
不可。不可。
会被迷了心神。
丫鬟说官差送了封请帖来。
三月上巳日,白鹤山,清谈会。
清谈啊。
久违了。
辞官之后不曾再去,既无心情,也无必要。
年轻的时候自诩才学高于他人,甚是喜欢与人辩论大出风头。后来做了官,再那么锋芒毕露只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就收敛了,受邀前去只是为照顾人家面子。再后来,连礼节也不必尽了。到南方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一是为给族中做官的亲戚避嫌,二是忙于天象观测和传道授业,并无多少空闲。
是两位好友在陛下面前为他活动的缘故吧。
也许机缘到了。只是等了这么些年,他已经不感到喜悦了。
谢玄上早课的时候把请帖给两个孩子看。
——七郎和觋罗也去看看吧。京城的名士都会去,你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三月上巳日……是春禊,师父,就是今天。
——嗯,一会儿走着去。
——请帖上只写了师父一个人的名字。
——跟着我就行了。
——师父,我们也去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
七郎低下头,觋罗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不会给师父丢脸吗?
七郎嗫嚅道。
哦,是这么回事啊。这孩子又想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小心翼翼地记着自己的来处。
——不会。
趁七郎低着头的功夫,觋罗跑到谢玄面前,悄声道:
——师父,七郎早就想看看春禊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要是七郎说不去,等下师父先走,我和七郎在后头跟着就是了。
说完站到了谢玄身后。
七郎思忖片刻,终于抬起头,张嘴似要答应,中途不知怎么又改了口。
——我……还是不去了。
谢玄心生怜惜。
少年眼里不同的情绪撞击在一起。
因与无缘之事的缘分而喜悦,因以低微出身踏入上流而不安,还有……心思被看穿的恼怒。
这孩子太要强。
谢玄只是笑,转身又问觋罗。
“觋罗呢?”
“我也不去了。师父路上小心。”
“那今日便放一日假,出去玩儿吧。”
果真跟来了,而且还没让觋罗跟着。
谢玄心里忍不住心疼七郎,同时故意走得比平常慢些,好等觋罗来追。一边又感叹真是两个傻孩子,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白鹤山是去惯了的,横竖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不担心他们。只是走到半路,见大队车马停在酒家门口,估摸着这些都是在山下等待的家仆,才想起自己手里除了举着柄拂尘,什么也没带,摇了摇头。逍遥自在了这么些年,什么人情往来的礼节都忘了。又在心里打趣自己,反正两个孩子都大了,家里宅子那么大,钱也不用愁,索性自己什么也不管了,成仙去吧。
谢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进酒家,让掌柜打壶酒带走。店掌柜扭头喊了小二一声打酒,然后回过头和谢玄说酒多少钱,酒壶另算多少钱。谢玄赶紧掏钱。
这时才反应过来。
钱都没带,上哪儿掏?
于是只好和掌柜说先赊着,之后再送来,如果等不及,可以到家里问管事的要,又详细说了一通自己家宅子在附近,路怎么走。
对方只是摆摆手。
——您也不像会赖账的人。我们今天客人多,忙不过来上门去取,您有空叫人给我们送来吧。
说完从小二手里接过酒摆在柜台上,就忙别的去了。留谢玄一个人站在柜台前。
莫名其妙就被信任了。
谢玄拎起那壶酒掂了掂,打得极满,并未偷减。然后对着店里说了声晚些就叫人送钱来,见没人理他,讪讪地走了。门口等着的仆役们纷纷给他让路。
有人叫了声“您慢走”。
谢玄回头,一个和七郎差不多大的小二在店门口送他,见客人回头,对谢玄笑了起来。
谢玄朝小二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走他的路。
成仙……还是算了。沾沾人间烟火气也不赖。
“官复原职,恭喜了。“
桓轸坐在谢玄对面道。
“文书在拟了吧,要不了多久。陛下问你要不要搬进宫去,方便些。”祖逖道。
“不了,现在这宅子挺好。那些东西搬来搬去也挺麻烦的,得先拆,然后又装上,用起来不顺手需要调整还得我自己来。替我谢谢陛下。”
“怎么谢?就说太麻烦了吗?”
“祖兄和桓兄替我想个借口就是了。“
“你其实是不想把两个孩子丢在外边儿吧?”
“把两个孩子交给我吧。”桓轸道,“反正桓远老抱怨去见七郎和觋罗机会的少了。就让他们搬过来,三个人正好一块儿。”
谢玄笑了,“那太便宜他们俩了,我还要给他们上课呢,你把他们接去,不是正好让他们给逃了?”接着把手里端着的酒喝了一口,“好酒。”
祖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当然了,不是你走在路上几文钱买的便宜货能比的。你又不缺钱花,怎么带了那么个寒酸的东西来?”
“忘了。半道上见有什么就买什么了。“
桓轸也笑起来。 “你原本心思就不在这些事情上嘛。倒是挺像你的。”
祖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在意,人家可是把你看轻了。”说着朝别处坐着的来客努了努嘴。
谢玄不理会。
“说到这些孩子,七郎和觋罗人呢,怎么没见他们来?”桓轸左顾右盼了一番问道。
“来了,在后头跟着呢。”
“没一起?”
谢玄解释了一遍。
祖逖叹了口气道:“七郎那孩子,年纪不大,心事挺重。话说回来,小觋罗还挺了解七郎的。”
“毕竟一起长大的嘛。”桓轸一边道,一边朝旁边招了招手,一个小厮跑了过来,谢玄听到桓轸交代小厮去远处一群年轻人的席上把桓远叫来,小厮听完跑着去了。
“两位大人说一说吧,突然让我‘官复原职’是怎么回事?”
“谢玄,陛下觉得时机成熟了。”
“哦?”
祖逖对谢玄的反应嗤之以鼻。
“怎么,你觉得陛下错了?”
桓轸笑了两声:“祖兄,他不是觉得陛下错了,是觉得陛下终于下决心了。”又转向谢玄,“你早就知道了吧?就等着看陛下会不会找你。”
祖逖一拍脑门,笑了:“我差点都忘了,那些星星月亮肯定早告诉你了。那还明知故问什么?我还以为——”
“以为我也贪恋这南方水乡安稳,不想走了?”
“谢玄,你也别觉得祖兄心急。只是我们最近打交道的人里,这样的人多了,又不能和他们翻脸,祖兄一肚子气没处撒,让你撞上了。”桓轸笑道。
谢玄也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祖兄,我也是会长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