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我不认为觋罗能明白。
——可是我们明白她怎么想。
——七郎,这就是我说,若我们能看到觋罗看到的,或许更有意义。“自我”固然是一副枷锁,但有了枷锁,才存在自由。没有枷锁,就没有自由。觋罗不知道枷锁的存在,或者说,觋罗无法意识到自己尚未意识到之物,再换句话说,她不知道自己被“无我”这一枷锁困住了。
——师父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收觋罗为徒?让她明白“自我”的重要不好吗?
陶七第一次见到师父露出那样的神情。
因为什么东西困惑不已,强烈渴望着解开那困惑的答案,愧疚与兴奋,期待与恐惧汇成波涛汹涌的漩涡。
师父的眼里有强烈的情绪流过,但师父开口时,声音仍是平稳的。
——七郎,因为为师是个自私的人。为师希望本派前人未能前往之处,后人能够前往、能够到达。
即使那意味着消逝、意味着淹灭。
即使那意味着永无止尽的孤独。
他谢玄不知道,他希望有人能知道。也许有更多。生死轮回也许也有尽头,化为万物的“自我”或许能够从永生剥离,能够“重生”。
他把一切重担都压在了那个小姑娘身上。她尚未意识到。
她意识到的那一刻,就将获得最终的答案。
只是他谢玄,以及坐在他面前的七郎,或许无法知晓那答案了。
陶七并不知道这些这些师父未说出口的话。
师父说的也许不错。这些与才能无关。因为与才能相关之事,他与觋罗并不分上下,比如占星,比如舞剑。
只不过师父教剑时多教了觋罗半招就是了。
——觋罗是女孩子,多学些好防人欺负她。
陶七为师父的解释哭笑不得。他才不会欺负觋罗。
而真正的理由陶七在很久以后才明白。
“对了,你说你是来看春禊的?”
陶七正在嚼嘴里的枣,听到桓远的话,只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
“春禊啊……其实也没什么的。无非到水边吃吃喝喝一顿,玩闹一番罢了。”
“只是这样?我以为会有特别的……像仪式什么的。”
“仪式?”桓远抬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仪式也算不上,有些麻烦的定例倒是真的,像是要用兰草浸过的水沐浴,换了熏过的衣服才能出门,还有摆宴的时候得找一处能够“曲水流觞”的地方,把斟了酒的杯子从上游放下来,在谁面前停了谁就得喝,完了还要按做东的人事先出好的题目作诗一首,作不成的就要罚酒。”
“这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陶七好奇地道。桓氏虽常出武将,但论诗文风雅的名气也是不输别家的。
桓远笑了,“其实有时候挺难的呢。碰上做东的有意为难,设了些生僻的题,要么限些不大常见的韵,作不出完整的一首也是常有的事。我也被罚过不少次呢。”
陶七和觋罗也笑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桓远一拍脑门,“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吧。”
陶七赶紧问:“哪个?”
“那叫什么来着……”桓远抓耳挠腮了一阵,“对,‘以舞降神’。”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可陶七一时记不起在哪儿。
“大多数时候是从歌舞坊请人,提前点好了要看哪一支,人家按说好的时间到摆宴的地方来,也有直接让自己家养的一群跳舞的姑娘来演的。其中一个扮成主巫,负责请神祈福,然后代表请来的神用兰草蘸水向来客挥洒表示祝福,最后还要替客人向神献上祭祀物送神归天。”
陶七记起来了。他和觋罗一起在藏书阁里的某本旧书上看过。
“也不光是跳舞,还有唱词的。我记得……”桓远说着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起来:
“结桂枝兮,延伫——
“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
“愿若今兮,无亏——”
少年的歌声停了。
“我只记得这几句,后面还有,我给忘了。”桓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故人命兮,有当——”陶七接了下去。
“孰离合兮,可为。”少女与少年同时吟出。
陶七和觋罗相视一笑。
“对了,就是这两句。” 桓远惊喜道,“你们也知道啊?”
“觋罗从师父的藏书里翻出来的,硬是叫我一起看了。这是古时楚地的祭神乐歌吧。我记得这一篇请的是‘大司命’。”
“对,这位是主夭寿之神。最后两句是说命有定数,凡人唯有接受。”
“不是的。”少女以极轻的声音道。
陶七和桓远都没听清,同时转过头看着她。
“什么?”
“你说什么?”
两个少年同时道。
觋罗只是笑,摇摇头。
“没什么。阿远,除了大司命,也有别的神吧?”
“有的。同是楚地乐歌里的主神东皇、云神丰隆、湘君帝舜和两位夫人、少司命、日神东君、河神和山鬼神女,也都有演的,随词曲跳的舞也有不同。我娘觉得《九歌》的曲词好听,我们家请人的时候总是要点其中几曲。别家做东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也会演别的。”
觋罗说想看,桓远问他们过去是否没看过。
“师父喜清静,不看这些,往年春禊都是让我带觋罗自己上街玩儿。这歌舞宴会要有钱人家才消受得起,哪儿能随随便便在街上看到。”
桓远道怎么不早说,要说了前几年年年春禊都叫上他们。
“我还以为你们俩和谢先生一样,不爱看这些呢。我娘往年到上巳日都让我叫你们,我还和我娘说你们这些自己就要成仙的人,请你们看这些冒牌货弄不好反而是亵渎了,就替你们拒绝了。看来真是我多管闲事。”
陶七笑道:“我们是修道,但不是要成仙的。凡人哪儿能随随便便就成仙了。”又道日后要不麻烦师父一回,请师父带他们去歌舞坊看。
桓远摆摆手。
“不用那么麻烦,择日不如撞日,我回去和我娘说一声,今日就请人来演吧。”
“这立刻就能请到?不会被其他家都请去了?”
“放心,请得到。我们家年年都请同一间坊里的姑娘,那坊里掌柜前几日还来问今年点哪几首呢。我娘说今年我爹不在,就不搞那么大声势了,随便叫几个姑娘唱几首小曲儿就好了。话是这么说,对方恐怕还是在坊里等着呢,就怕像这样突然又叫。即使先被别家请去了,肯定也会想法子之后再带过来,怕得就是我们嫌他们不懂往年照顾生意的份,来年开始就不再请他们了呢。”
快到山脚时,已近晌午了。日光从头顶倾泻,陶七感到微微冒汗,问觋罗是否要休息,桓远听了道家仆等在前面的酒家,邀两人直接到那里去。
“请的客人多,家家仆人都上去吵得很,哪儿还有心思清谈。请帖上说让在下面等。喏,看吧,好多人呢。我们家的……有了,在墙根儿坐着躲太阳呢。占了个好地方。”
桓远家的小厮见家里小主人来了,赶紧都迎上来,桓远让他们回去一个和桓夫人商量到歌舞坊请人的事,小厮问之后上哪儿来回话,桓远让他们等等,扭头又问陶七。旁边候着的酒家小二听两人商量不定,说再往东,鹤鸣溪下游花都开了,几位何不去看看。桓远问陶七如何,陶七又问觋罗,觋罗道好。小二听了,顺势撮和三人先在店里吃午饭,走得时候再带壶酒去,趁着今日天朗气清,在水边赏花喝酒岂不风流。
陶七见小二煞有介事地奉承,忍不住想笑,又怕让人家难堪,不得不转过头去假装咳嗽,一边听桓远交待家中小厮到时候备好车马到下游去接。
结果酒没喝成。
鹤鸣溪下游水面宽了许多,溪水又极浅,正是行祓除之礼的好地方。加上花开得正盛,光是趁此吉日踏青赏花的也不少。四处是人,热闹非凡,和上游的清谈会大不相同。
不过本就不是奔着清静来的,热闹些更有春日氛围。
像是人间。
虽说俗世嘈杂,但孤身一人久了,会寂寞吧。
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穿了这世间的全部的道理,她寂寞吗?
陶七下意识地四下找觋罗。
她不在。
心跳微微加快,手心冒汗。
某种预感,是宿命么,还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