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笑了。
——小孩子嘛,多活动活动好。
——谢玄,长安城的陛下崩了,已经知道了吧?
话锋突变。谢玄收起笑容。
——知道了。要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是先告诉你一声。王爷赐你的那些观测星象的物件,收到了吗?说是请本地的匠人做的,都是些大件,你那宅子也不知道放不放得下,若放不下,给你换一处大的。
——等我去看看再说吧。就我和两个孩子,宅子大了也用不上,白占那么大地方。
——也行。收到了,就替王爷看看。谢玄啊,
——怎么?
——我们迟早会回到长安。
桓远每日为母亲喂汤喂药,觋罗在旁边望得多了,学起桓远来,每日到了七郎吃药的点儿,就到七郎屋里去坐着,等药送来了,要人家把碗给她,跪在席边一勺一勺地喂。七郎一开始病得糊涂,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吵着嫌药苦,不愿喝,但觋罗也是个固执性子,就等七郎闹,闹完了照样还喂他。丫鬟怕孩子小摔了碗烫着,总是一刻不离在旁边守着,看着两个孩子这样子,常常忍不住笑。
后来七郎清醒了些,再要喝药,便闹着不要人喂了,老老实实自己端起碗来一口气喝尽。桓远也每日跑过来凑热闹,七郎起初不太自在,但毕竟都还是小孩子,没几天就和桓远熟了,哄着桓远给他讲长安的事。桓远是个调皮捣蛋的,等七郎终于能起来走动了,就领着七郎和觋罗一会儿在战马的饲料里倒些从客栈掌柜那里要来的烈酒,一会儿把祖逖杯里的茶换成七郎的药,一会儿拿着笔在屋子的墙上鬼画符。
谢玄为了这些没少听祖逖诉苦。每每把三个孩子叫过来规劝,七郎和觋罗都老老实实听着,只有桓远嬉皮笑脸,干脆利落地认了错,第二天仍带着两个朋友再犯。即使如此,谢玄也总是点到为止,并不说重话。祖逖说他要把孩子们惯坏了。谢玄只道三人都还小,淘气些也好,等再大些也没机会淘气了。
桓轸在一月之后终于也来到了丹阳。桓远高高兴兴带着七郎和觋罗在路边坐着等,然后把父亲领到了客栈。
谢玄和桓轸很久没见了。两人自幼便是朋友,谢玄认识桓轸的时间比认识祖逖还长,通过谢玄,桓轸和祖逖也素来交往甚密。后来谢玄辞了官,桓轸一直奉命在外平叛,两人这几年几乎没再见过面,没想到三个人又坐在一起,竟是在南方了。借叙旧的几日稍作休整,三人决定出发去建康。
并不是多远的路程,去的时机又极巧。
此刻不再是逃难了。
上京。
第 9 章
9
“你们吃不吃?”
陶七见桓远又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他刚才顺走的青枣。
“接着。”也没等回答,桓远隔着觋罗扔了一颗给陶七,然后塞了一颗到觋罗嘴里,最后又摸了颗小的出来抛向空中,一口接住。
陶七打量了青枣一番。个头饱满,颜色均匀,是挑选过的上等物。陶七听见觋罗问去哪儿,桓远说去他家,又说今天过节,桓夫人在家里摆了宴,好让自己人也热闹热闹。
“我今天本来不想来的。但我娘让我来看看清谈,没办法只好跟着我爹来了。”
陶七见觋罗吃完了,问她还要不要,觋罗说不吃,陶七便自己吃了,刚咬了一口,又含糊不清地道:“我要是早知道是清谈,也就不来了。”
后来又有人来与师父三人谈话,都是些玄而又玄的内容,平常上课听师父讲过,但陶七不擅长这个,不总是跟得上,桓远也听得一头雾水,只有觋罗似乎听得入神。不过觋罗原本书就念得比他好些。
陶七觉得惭愧,师父说与才能无涉,只不过本派所传之物既多且杂,觋罗比陶七小些,经的事就少些,如一卷无字的卷轴,只要教授,便来者不拒,全盘接收;而陶七已经懂得人间悲喜,学起来不自觉会有所取舍。
——七郎,这便是叫作”自身“的枷锁,有些道理,只有超越这枷锁才看得到。觋罗还未见过这枷锁,对她而言,那些道理理所当然毋庸置疑,她一看便明白。她不需要洞察。这对觋罗而言未必是好事。
陶七问为何。他记得师父迟疑了片刻,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
——七郎,你且记得,有了自我,才谈得上“道”。觋罗从未为“自我”束缚,对她而言,“自我”就成了可以随意舍弃之物。若没了“自我”,便是不存在了。
——我以为不存在和存在是一样的。
——一样,又不一样。
——师父,怎么个不一样?
——七郎,对世间是一样,对你我是不一样。对世间而言,我们不过也是万物,对你我而言,我们是自身。对你和觋罗而言的区别,就是对世间和对你我的区别。觋罗觉得,自身和万物是一样的,但你觉得,自身和万物是不一样的。
——始祖伯阳道万物生于无,又归于无。人也是一样。师父,自身和万物哪里不同?
师父笑了。
——七郎,你懂了,但还不明白。不明白也许好些。
——师父,我想明白。
师父指了指栽在院中的花朵。
——七郎,你看那是什么?
——是师父栽的花。
师父出去摘了一朵,又回到屋里把花放到桌上。
——汁液有毒,别碰到了。七郎,你说这是花,但觋罗会说,这是万物。对她来说是一样的,她知道这是花,但她在别的意义上不明白花和万物的区别。她不知道对这朵花而言,“花”这个字的意义才是重要的。对她来说,她也是花,她也是万物。
——觋罗不知道存在一个“自身”吗?
——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和任何人一样能够认识世间,有喜悦,有悲伤,有怨恨。她知道自己是“觋罗”这个人,但她已经超越了自我,说得更贴切些,她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但她认为那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陶七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
——觋罗看到了你尚不明白的道理,那些道理反过来又不断阻断她对“自身”与“万物”差异的了解。
——师父,我也会懂吗?我也必须超越“自身”这一桎梏吗?
——七郎,为师也是为这桎梏所困之人,觋罗看到的东西,你也许没看到,我也未必能看到,所以给不了你答案。但我想,“超越”并不总是必须的。若是能意识到那桎梏存在,承认自身局限,不断试图修正为“自我”所扭曲的部分,或许我们也能看到。毋论,我觉得,只有以这种方式看到,才有意义。
——师父,为何?
——七郎,若“无”,或者说“道”,如果这是一件物品,对觋罗而言,那东西就在那里,睁眼就能看见。而你我,以及这世上大多数人,我们总是难得看到的。我们先看得到“自我”,然后我们意识到“自我”后面还有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与“自我”一模一样,但我们确实看到了,或者说,我们同时看到了“自我”和“道”、和“万物”。我们是“万物”,但我们更是“我们”。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自我”。
——这对觋罗不好吗?
——七郎,未必是好事。因为觋罗不认为“自我”是重要的,所以她不会保存“自我”。她认为自己与万物无异,有与无无异,就像生与死无异。万物存在于她之中,她存在于万物之中。七郎,这对她来说可能是致命的。而甚至对于“致命”的意义,她都与我们作不同解。她知道“致命”代表死,但对她来说这就像一个循环,她会死,但同时死代表生,万物不灭,她不灭,她既生也死,非生非死。更进一步,七郎,她认为万物是永存的,所以她是永存的。就像这花,我摘了下来,把它埋入土里,对我而言这花便是死了。但对觋罗而言,这花腐烂回归于“无”,回归于“万物”,仍存在着,只不过以不同的形态,不再是“花”而已。七郎,觋罗不明白对我们而言,她作为“自我”的存在是重要的,而作为“万物”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
陶七那时只感到一阵寒意。他不希望觋罗死。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活着。
——师父,我们能让觋罗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