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的双亲在她幼时便把自己走死了,这样的死法确是奇怪,毕竟谁能想到自己好好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地就塌了,自己直接就走进地府了呢。
后来,文素便被大伯文景礼抱回家如珠如宝地养活起来,这一养便是十几年。文素本以为到了这个年岁自己总算熬出头可以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了,却没想还是得被她大伯文景礼唤人按着头在木桶里泡澡汤,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特奶奶的没什么不同。
此时,与文素一起被按头泡澡的还有文素大伯家的独女、堂姐文婧。
文家是传了几代的关外大户,富贵无比,这本无甚可称奇的,奇的却是文家有个传女不传男的皮肤病,承了文家血脉的女子每年到枣树开花至结枣的月份身上都会长出形若牡丹的红斑来。是以,文景礼千辛万苦从山中道观找来了奇方,给女儿和堂侄女治病用,文素和文婧如今被摁着泡澡便是为了治这红斑症。
泡澡的水中含药,刺得文婧嘤嘤哭了起来,一时间不知她面上是泪是澡汤,“我不治了,我不治了,”文婧手里拍着水花,却终究不敢忤逆了她爹安排下来的意思出了泡澡的桶。
同是泡在这药水里,文素自是同样浑身酸楚,只是她素来擅长咬牙坚忍,苦楚不宣于口。
“人”字写来两笔,人人笔下无甚不同,可人却各有不同,设若同是被砍了一刀,一人嚎啕震天,倒不是他比旁人更能察觉痛楚,另一人缄默,倒也不是他并无知觉,说到底只是各人的心性与处事不同罢了。
于是,这就有了人世间的“偏爱”与“疏忽”。
听得文婧哭闹,文素心中更是烦恼:“婧,你别哭了,我给你出个法子,保管大伯以后都不会逼你泡这老什子药澡了!”
文婧闻言,抬起一双好似泡过水的眸子望向文素:“什么法子?”
文素:“你就装疯卖傻喝了这一桶泡澡水,大伯以后肯定就不敢逼你进澡汤了,指不定大伯怕我也泡傻了,也不逼我泡了,这可是一劳永逸、一箭双雕的好法子,你说呢?”
听着文素的混账话,面上还怪一本正经的,文婧的侍女立在一旁,敢怒不敢言,暗骂文素简直丧心病狂。文婧则哭得愈加厉害,抽抽得快溺死在桶里。
文素再忍不了,从澡汤里一跃而出,胡乱扯了衣服,便唤着腾雾就出了府门,去找表弟金州爬树打枣猎兔狲。
怎奈文素逃跑时情急,忘了穿双打脚的鞋靴,只好光着一双脚蹬上了与金州约定碰头的枣树,坐在枣树枝上等金州。
若这幕落人眼中,则又轻易成了一宗文素“不知理法的天高地厚”。她素来性情飒爽,确不太顺从宗礼,因此族中长辈除了大伯文景礼,常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可在文素这里,不知天高地厚,明明就是夸人的话,太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哪能活的肆意、爽直!
文素抬手从枣树上摘了颗甜枣丢给了树下的腾雾。
腾雾的爪子抬了又放下,也不好不配合,接了枣,勉为其难也咽了下去。
这么看来,文素确是没白疼它。
当初,腾雾将将被领回府内,便在文景礼的铺上胡乱拉了一泡,文素怕腾雾被文景礼丢出府,便非说那是自己拉的。
见过丧心病狂的,没见过这么狂的,文景礼也自此瞧出文素对心爱之物,是如何不惜栽赃自己也要回护了,这才暗暗收了那把准备拿来剥狼皮的刀。
而倾,枣树下的腾雾仰头望着树上的文素一双玲珑小脚悬在半空一荡一荡,安心地垂了下巴垫在爪子上睡着了。
直等到暮色霭霭,文素也未见到金州,却在辉煌彤彤的晚霞中一眼瞧见了一位跨马大军中的翘首少年,那少年高眉深眼,配上一身的明光铠简直比她们洛阳关内的牡丹还要俊逸、还要动人心。
只需这须臾,文素已经在脑海里和这少年过上了或仗剑走天涯或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夫妻生活,并认定她好看,这少年好看,那么她和这少年生的孩子也一定会很好看。
也不是未见过更俊俏的儿郎,只是这个人在出现时,便自然而然地与旁人不同了。
嗨,谁懂呢!
少年卢圣徽随唐大军路过枣树下时,只见枣树下趴着一只极不常见的纯白山狼,再顺着枣树往上瞧时,竟发现一个光脚的少女坐在偌大又荫绿的枣树上,因着晚霞的缘故,少女娇俏的周身映出了一圈璨红的霞光,也是因为霞光耀眼的照射,卢圣徽并未能看清少女的脸庞。
也不知是为何,一向少言的卢圣徽本已跨马走过枣树,竟又忽然转过头对着枣树上的少女说了句:“姑娘,穿上鞋,莫着凉”。
说完,似是羞愧于自己的贸然,卢圣徽飞快地一夹马腹跑远了,也就未听到那少女追问他的那句:“公子,你娶亲没得?”
行军已过,道上扬起的尘土迷糊了文素的视线,马嘶人声间她也没听清那少年对自己的嘱咐,她忙从枣树下爬下来,光着脚一路跑着,想要追上队伍里的那个少年,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呢!
可她终究还是未能赶上。
等到金州举着打枣杆一路憨笑地跑了来,文素也未多说什么,只抢了金州的靴子套在自己脚上。金州本还不从,但被文素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也就服了。
文素看着脚上的靴子:“嗯,金州你这靴子是哪里得的?大是大了些,却贴脚得很哎,你看鞋面上这针脚,又细又密,挺值些钱的吧?”
金州委委屈屈:“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从哪儿得的,这是婧姐给我做的……”
眼见文素闻言是一脸的震惊,金州以为文素终于有了一个不愿夺人所爱的美好品质,要将靴子还了自己,却没想文素震惊完就直接雀步跳开了!
文素:“我堂姐真是偏心的很,你和她还隔着亲呢,她都只给你绣鞋,却不理我。改天我扯几匹绸子给你,你让她帮我也做几双,她一向恼我不恼你嘛。你这双我就先借借穿……”
金州实在义愤填膺,这便又冒死反抗起来:“文素,人家说到婧都是标致文雅,温柔恭敬,到了你就只有一个‘力气挺大’,你没想过其中的缘由么?”
文素只是性情爽飒又不是没脑子,闻言立马将金州拎过来又暴打了一顿。
金州铁骨铮铮不愿屈服:“文素,男人只会喜欢婧那样的姑娘,你都不想想你这样的,是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文素闻言顿时无语,皱着的眉头比文化大家的思想还深刻,过了良久才想起来揶揄:“你这样一说,我……我确实该好好想想了……”
见文素灰心丧气,金州已然后悔自己将话说重了,正手头绞着衣角想着要如何找补,哪知下句便听到文素的声如洪钟:“到底是哪个那样眼瞎,不肯喜欢我?看我不捏碎他的蛋!”
金州:“……”
只是此话一出,文素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没了底气,若不是女性的身体机能叫她拘在条条框框里挣脱不出去,光是她这一身与生俱来的男人味都能叫她与关二爷那一嘴的美髯格外般配。
她与文婧虽是堂姐妹的名份,实则出生的日子也就只差了三天。真正差别的却是文婧甫一出生就是粉雕玉琢,而文素一出生却是皱皱巴巴,胎毛直长到了眉心,就连文素她亲爹当初见了自己费力传承下来的这个血脉都支支吾吾、没话找话地勉强夸了一句:“吾儿毛发甚是浓密!”
直到过了些年月,小文素渐渐张开,容貌也渐渐与文婧匹敌了,可又因了她天天上树下海、掏鸟窝、追兔狲、打金州的缘故,就连表弟金州都觉得文素即便外表长得与婧有八分像了,可比之文婧失之十分的温柔雅正,还平添了二十分的欺男霸女的气质。
对此,小文素也试图补救过自己在外的风评,她曾向小金州许诺等她长大了就带金州一起喝酒吃肉逛窑子。小金州欢喜间还将这诺言喜讯告知了文景礼。后来文素与金州虽然没能一起喝酒吃肉逛窑子,但是一起被文景礼吊起来打了一顿。
想到这些荒唐往事,文素望了望老虎关的城门楼,简直想一头撞死自己。
就这么想着想着,文素也开始深觉那位行军少年即便未娶亲也果真怎么的都只会看上文婧那样的姑娘,而不是自己这样的姑娘。而且他就这样走了,一眼的时间,她怎么向他剖出颗真心,向他问出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