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瞧清此中无意义的夏意此次跟着魏琳余再踏军旅,倒只是为护魏琳余,却终究为了一个只长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勃律童齿兵,反被小兵捅了后心窝。
周身的死灵横冲直撞,比败军还溃不成军,留下几个忠心的,结网成辇也没能接住倒下的夏意。
魏琳余乱军之中捞回躺在血泥里的夏意,口中一声声喊的是儿啊儿,眼里流的是孤鸿寡鹄的伤心泪,当胸里那颗为国为民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心,却因此几乎整个的凉了。
月下斑驳如他,是真的将夏家的二子当作自己的儿子的。
等到夏意醒来叫出的那声“老魏”,将魏琳余鬓间已然白了几缕的发吹成了生机的青绿。
可夏意的脸色却越发的难言了,老魏是个粗野武人,因心中欢喜,怀中的夏意快给他给抱肿了他没发觉。
夏意:“老魏别灰心,往常是你告诫的我,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所狭持者甚大,其志亦甚远。我们护的人终究被护着了就好,若图他们同样衔草结环、感激涕淋,那就是我其身与心不正了。”
魏琳余嘴上哼出轻柔的一个“好”字,心底也铿锵有力地打定父母为子女计的主意。
许是被魏琳余抱得太紧,夏意的心也被挤小了,最薄弱的心尖头挤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思念,没处着落。
那着落处就是夏观瞻,他并未想到天人五衰的重掌强压竟会有一天盖上自己的脊梁。他本可以寿与天与忘川齐的,只是如今有了七情六欲,就……
是了,神明连七情六欲都逃不脱,死是合该的。
你看啊,林木那样强大,金石却能摧毁它;金石那样强大,炼火却能摧毁它;炼火那样强大,天水却能摧毁它;天水那样强大,厚土却能摧毁它;厚土那样强大,林木却能摧毁它;忘川主那样强大,情爱却能摧毁他……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月余,人事不省,等他再有了清醒神智,才知手中斡旋脱离了掌控。是骨逢逢钻了空子,要来抢他剩下的半心。
心就半颗,身上的硬骨头却百十来块,是以骨头毁得,心却毁不得。
夏观瞻唤来神鹤护着他的半颗心在鹤顶叫它奔逃而去,又叫夏晖敲碎了自己浑身的骨头,再一把忘川的沙土,重塑了个身子,疼得他这样的无感人都险些心想“死了算了”。可他又不能死,他在,夏意不一定在,他不在了,夏意却一定不在了。
等到他使着这副不大用得惯的皮骨再装心睁眼时,却瞧见魏琳余挟着软泥一般的夏意回了夏府……
夏观瞻没想到还会再瞧见夏意死,他怎么会死呢?
天上的云朵生了气化成雨,只会飘到别处去,心上的人做的最叫他害怕的事是生气,怎么还有比他生气更叫人怕的事呢?
夏氏忘川大主,手擎人间平太,脚踏天下不害,纵横世间千百年,号令亿万凶唳魂魄,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他难办来的?
这些年,他失去挚爱过、失而复得过、虚惊一场过、求仁得仁过,可如今再次经历得而复失,他心之所系之人在他眼前被人杀了两回,他吼不出什么,握不碎什么,他再也没了当年誓要找回夏意的雄心壮志,他连手刃仇人的想法都没有了,他只想一动不动,只想与夏意一同死了也就罢了,也就不用再经历一番苦楚了。
忘川主为救夏意性命罔顾他人死活,可又因他这是为了心中极致情爱犯下的过错,明月入怀与睚眦必报都是情和爱、赠与索。
各位看官难免会有觉得他那些为人唾弃之中似乎又有些情有可原,只是世间的人、怪、妖、精、魔、仙,乃至神明啊,虽身份权柄高落各异,却都将情爱看得过重。
夏观瞻将夏意搂在怀中,连着自己的外袍细细密密地将夏意裹在怀里,好似这件外袍也是自己的身体,他们要将夏意整个地裹着、护着,怕这之外的空气都会对夏意产生敌意。
设若不是瞧见夏意的脸上落上自己的眼泪,夏观瞻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夏观瞻:“夏意,我难过了……”
夏观瞻这种性子都将难过说出口了,可见是真的难过得紧。他再伸出一指将四散了的、及自己近日新摄入敛魂珠的死灵再由夏意的眉间注入。可夏意的苏醒却始终没个蠢动。
夏观瞻只好凑到夏意耳边去柔柔地哄他:“醒一醒,乖,我也会怕啊……”
久久又久久,仿佛西塞的风沙都息落了,极北的光亮都崇明了,鸡啄了米山,火断了铜锁……遥遥无期的只有夏意的归来。
眼见夏观瞻就要拍顶自灭,夏晖忙扑倒过去,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晖:“大主,今次不比从前,二公子死,设若只是还差一窍他自己的生灵?魏公也许甘愿呢?”
第64章 坚贞之人魏琳余
长久立在菩提树下的魏琳余立时冲了过来,仿佛是自己的险象环生了一般,泪到浑浊的老眸里仿佛也长出了一把杀敌冲锋的利器,那是老兽为幼兽的爱之深切。
魏琳余:“二小子,还缺什么?我去取去夺去偷去抢!”
夏观瞻再如饿鬼魍魉觅食一般嗅着魏琳余:“夏意向菩萨为你求福求寿过,他看重你,是以我不愿动你。可是我的夏意也要享太平昌年,寿如南山不老松的,是不是?”
魏琳余:“大小子何意?又意欲为何?”
夏观瞻:“你的命。”
吉胡嘉嘉当年将子孙一窍报恩给了魏浮屠,如今夏观瞻只能找他的三世孙算算账目。
魏琳余闻言双目登时又攀上了泪,可嘴与心与脑也从未犹豫:“拿去!”
他将自己发抖的手在袍子上搓暖搓热了才去碰夏意的脸,“只是等不到你唤我阿耶了,小子好小气……”
还未到冬至时节,大唐多地已然提前落了雪,将先前的天灾与人祸全都掩盖了下去,如今只剩下空寂。
夏观瞻踩着雪做的白毯及高耸入云梯的青石阶。风雪吹得他身上披着的延颈红顶白鹤斗篷好似引请魂身的招魂幡,令魂魂魄魄为之清静讽诵。俯首帖耳、唯唯诺诺。
他拨了拨肩上落下的雪,这才蹬踏青石阶上了立在云中的寺。
雪中丽人,也可谓斯人。骨逢逢一袭兔裘与寺里的雪融成同一幅风雪图,她小心翼翼看顾着风炉上煮壶,因心知忘川大主爱饮茶,她连风炉里的炭木都是亲手挑选的。随即耳听着寺中的柴门被人推开,骨逢逢望过去,果见忘川大主立在了周身动弹不得的风雪里。
只等夏观瞻走了过来,柴门处的风雪才又开始落了。
骨逢逢忙伸手要为夏观瞻斟茶,夏观瞻却一把打翻了递来的茶盏,再急不可耐地抓住了武才人头顶的发,叫她抬眼对着自己。
夏观瞻:“半心我得自己留着,你要不然只要我?”
身着兔裘的才人眼中却闪出豺狼予兔的渴欲:“也好。”
夏观瞻闻言便将她拖到了扎根在院中的银杏树下,一把扯下了才人身上的兔裘及前胸上裹着的衣襟,再一挺身又将自己扎根进了才人湿透的壤土里。身上的披风被踩在脚底,承接所有风雪与水泽。其上绣的白鹤眼见着忘川大主已将才人弄得乱七八糟。
她被银杏枯糙咬人的挺直树杆戳得胸前红星点点,身下又被夏观瞻的挺直冲撞得不得站立,这便只好伸出两手将身前的银杏树抱得更紧些,不能倒。
男人啊,身子硬了,心就软了,女人啊,身子软了,心就更软。众说纷纭的是色令智昏,寥寥数语的是心底事。心头欢喜地起了兴,她想回头看一眼身后觊觎了一辈子的穿肠毒剜骨刀,却被他捏着下巴摆正了头,不准瞧。她又想将欢喜说给他听,却被身后的人狠狠捂住了嘴。
夏观瞻:“不许叫!”
种下一团火,散开满天星,直等全给了人,夏观瞻抽身出来,披上披风立在被丢在银杏树下的才人跟前。
骨逢逢:“大主,从前是我错了。”
罪如丘山,无可辩驳、无可被救赎,谁会相信屡次犯恶之徒的眼泪或忏悔?
夏观瞻懒得搭理:“夏意的魂窍还给我。”
当初本是一桩于夏观瞻来说极轻松的抬手事,杀了魏琳余取回夏意丢了的那股生灵就如探囊。万事大吉、安心落意。可夏观瞻终究因着夏意对魏琳余的“看重”踌躇了,他怕被夏意记恨。骨逢逢因此助他借唐皇之手,以秉政不利之名杀了魏琳余,可拿了那一窍后,骨逢逢却又拿乔不肯还给夏观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