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
吉胡嘉嘉才赶回来。
无人晓得山雨欲来也,只觉得天地轰塌也不见她乱了步伐,她寻着血腥气,手脚柔柔地将魏娘扶将到一旁,又准备去揽魏头,却被魏头救下的那几个兵丁拦下了。
她无话也无思想,只伸手将发间的石簪拔了下来,一头的黑发挥散在风雷中,一如她那年在甘山开山时的模样。
老杉上的魏头见状嘴唇动了动,说的是他自己都听不真切的两个字……
吉胡嘉嘉已经杀红了眼,山头轰隆天雷罩顶她都不肯罢休,她头也不抬,一心只想揉碎撕裂这群欺辱魏头、魏娘的畜生。她摁住了一个兵丁的后脑,手中的石簪划破了此人的发际,两手豁然一扯将他的脸皮与头皮分了开来。身后另一北魏兵已然挥刀而至,魏头被牛筋扯断了后脖颈上的皮肉,冲过来替吉胡嘉嘉挡了下来。吉胡嘉嘉暴怒之间一口咬断了捅了魏头心窝的兵丁的脖颈血脉,才又去看魏头。
她错愕地看着魏头倒在了自己眼前,无知无觉地对着自己喊出了“山君”二字。
这两个字让吉胡嘉嘉本就悲愤的心头瞬间崩裂,涌到喉头的血被她咬紧牙关才咽了回去,她伸手想堵住魏头心窝里流出的血,可魏头脖颈的血又在流,她只得又去堵那儿。
闻着味徒劳无功地想要帮魏头堵住浑身的血,妄图想要留住他的命,可魏头却眼见着在她怀里轻了又轻。吉胡嘉嘉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无助地哭了出来,将魏头死死搂在怀里,仿佛只要这个人还在自己怀里,老天就夺不走他。
魏头:“山君……”
吉胡嘉嘉忙细细来喘气,生怕惊碎怀里的人似的轻声答应了他:“我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头竟还想欲盖弥彰地装作自己还生龙活虎,安慰地对着吉胡嘉嘉扯出个柔善的笑:“山君,怎么不问我是谁?”
吉胡嘉嘉粗鲁地抹了脸上眼泪,哄弄着怀里的一窝心碎:“你是小二还是老三?你们两个混账故意不治好我的眼睛,好叫我瞧不清你们的,是不是?”
老三惭愧啊,他哭了出来,他多疼他们的山君啊,浑身能死人的伤都没能叫他难受,可是这桩唯一亏欠了山君的顾忌,倒叫他替山君委屈起来,他的命都要从心口的那个血淋淋的洞里漏了个精光,可这股亏欠却长久地留在了这辈子的命里,“对不住啊山君……”
吉胡嘉嘉弥补似的忙又将老三往怀里搂了搂:“一双眼睛而已,能与你们活这两年,足够足够……”
老三听到这里,浅显放了心,他只剩一点转眼的力气,再看向倒在一旁的魏娘,吐出一口有去无回的气:“山君,从前都是口头夫妻,如今我想正正经经娶一回小二……”
吉胡嘉嘉:“好啊……”
青山晓、长山远、乱山云,一夜雷风一夜深。
如果爱意可以丈量,那老三对小二的喜欢就是眼前这连绵无尽的山川了,从小到大,从前往后……有时,他也自己都觉得自己眼瞎,小二不就是个只会扑蚊子的臭蛤/蟆。当然,自己有时也挺不要脸,每每与小二打架,都说要让她一只手,可他明明是只蜈蚣……
吉胡嘉嘉不敢耽误,没有红盖头,也无法了,她将自己的素衣裙摆扯下一块来,上面都是老三染的血,倒也勉强算是给小二做了红盖头。
盖头下的小二仍旧昏死着。
他们甘山的姑娘,似乎总不能清醒着嫁给自己的爱郎。
老三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小二,几番想抬手揭开她的盖头,却是真切地没有丝毫气力。吉胡嘉嘉忙抓着老三的手扶持他去掀自己新娘子的红盖头。
老三瞧着自己的新娘,扪心自问地再次确认他的小二确实是个只会扑蚊子的臭虾/蟆,可他就是喜欢啊,他比她想象的,还想一直陪在她身旁。
他长久又短暂的一生,一路热爱、追随、期待,还有偶尔贱嗖嗖地欺负……等她再睁眼,什么都是依旧,却再不能看见他了……
死亡明明就是昏暗的一瞬,可此刻的老三却觉得这一瞬漫长得多彩,他的千百年都在这一瞬里了:大父画的山月和玉兰花、山君的霸道和护短、小二逮不尽的蚊蝇,和那些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让人听着会欲/仙/欲/死的山歌、小九的臭美和娘娘腔、和忘川大主蒋守之作的交易…… 下一刻,老三便带着他这辈子的功德圆满与功成身退,闭上了涣散的眼。
吉胡嘉嘉忙在身上到处摸索着,存着海底捞月似的侥幸想在身上能摸出什么能救老三命的东西,却只在怀里带出了那一小包麦穗籽。
她哭得快咬碎了牙板,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是人万念俱灰的模样,“老三,我们种的麦熟了……”
旁的村民从事发就一直躲着,如今瞧了此一幕,早已吓得四下奔逃。可吉胡嘉嘉哪肯呢,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吉胡嘉嘉缓缓起了身,染红了的石簪在五根指头间跃跃欲试地流蹿着。她那张娃娃似的脸上,一双草木含悲的眼睛灰得再不能映出晚间的山月,两颊也已被经年累月的事故刀削斧砍似的消瘦下去,她整个人看着是个成熟的女人了,还是个颇受了些波折的女人。只是,即便不再身怀大功,她在山月下轻一摇晃周身的光晖,投在山间的影子也还是被捏成了一只绰约风华的山狼模样。
“女大王、女大王,慢些慢些,魏家的救咱,咱不能害魏家的!真真害了魏家的是那几个逃兵,都已被您……咱拿锄头的哪敢不让拿兵刀的快活,可魏家的,我们动也没动啊,我们无辜啊!”
无辜?那我的二三又何止无辜二字!
始作俑者很可怕,可推倒墙的众人才是最可恶!
吉胡嘉嘉娇媚又狡黠地勾唇一笑:“我也想快活,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你们是无辜,还是死有余辜,于我又有何不同啊?”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施暴的、助纣为虐的、旁观不肯搭救的,吉胡嘉嘉都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可怜可欺,无助无能,不真正地懂善恶是非与好歹,见到小狗小猫被踩碾时他们都痛快,见到同类被割宰更是深觉残忍,却也暗自欢欣鼓舞与津津乐道刀下的人不是自己,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身份一转变成萧衍手下的那支侵略兵马,会杀戮、会屠城、会把妇女的乳/房、小孩的双脚、男人的阳/物割下来堆成绯色的河流与山川!
目下,只剩了一个五岁余的小男娃被母亲的死尸掩护住了。
到底犹怀老牛舐犊之爱,推人及己,吉胡嘉嘉终究没有对这孩子再下狠手,忙矮身去抱小二。
只是那孩子却指着小二脱口而出了一句:“她都脏了!”
果然啊,小孩子,最残忍,他们无知无畏,他们跟着大人有样学样。
吉胡嘉嘉冷下脸摘了这孩子的眼睛给自己换上,眼底重燃明亮一片,也没再恻隐之心,自然也再没留这孩子性命。
残忍么?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牙还牙罢了,做狼就磨好牙,做羊就练好腿,若有那个本事叫憎恶的人永远抬不起头,手自然要死死摁着。甚喜仗自己的势欺人的吉胡嘉嘉从来也不是深明大义恩主,心里留存不多的那几分犹豫,和秘而不漏地想要为谁遮风挡雨的柔软,也都全给了甘山上的那些人。
只有血液和心跳会诚实地告诉你,你是谁,你爱的又是谁……
老杉树的影子好似只大鹅,张着大慈大悲的翅膀,要把影子下的几个伤心人盖覆保护起来。
第54章 萧衍到底是什么
整座大山,心门紧闭,像月光下的古墓。
蒋守之无声无影地立在老杉后,吉胡嘉嘉的过往与如今,他一直是那个看了全须全尾的设计者和以人血挥毫落纸的画师。
翻云覆雨手,谁不想有?他趁萧衍遁入空门际,枉占了萧衍的身子,他欺萧衍是个凡人,他更欺吉胡嘉嘉犯了糊涂,他也知道爱人心、慈母心,能叫宛若蒲草的女人降龙伏虎、能征善战,却也会叫本该做到十的通透女人,最终只能做到九,甚至只是五或一……
心由着脚尖走远了,又一阵烛月冷嗖嗖的风吹散了蒋守之落地的光彩幻影。
他本是忘川荒沙漠土里的一颗走石,因为长得流光溢彩便被彼时的忘川主常年盘在手中婆娑,这样的偏宠却给蒋守之招来了红眼祸害,在继任忘川前,他的肋骨从未长平整过,后因误以为因浓手里的甘饴果脯是做给自己的,一颗漂亮但无知无觉又无味的阴冷石头竟陡然甜蜜、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