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迎风立着,虽被迫地此生未能体会过风吹过秀发地感觉,却时刻不忘骚柔摆姿态,手捻佛珠,鼻尖对着风,嘴角含笑地似乎就要随风圆寂去了。
飞光:“阿弥陀佛,逐彩云,化华春,将回日月先反掌,欲作江河为画地……”
吉胡嘉嘉:“这是大师自己作的诗?总觉得太过熟悉,抄谁的?”
飞光眼见河底扎了只张嘴的河蚌,立时就下手抄了上来,扬起来对吉胡嘉嘉一脸的笑:“阿弥陀佛,小僧抄蚌的!”
吉胡嘉嘉:“……”
她怕眼珠翻得太过明显,索性就瞌了眼。
飞光:“阿弥陀佛,这世上好听的曲子、好听的诗词、好看的景致、好看的人,都能叫人似曾相识……嘉嘉想什么呢?”
吉胡嘉嘉:“人……”
飞光:“情郎?”
吉胡嘉嘉:“儿子……”
第46章 帝王命
飞光:“阿弥陀佛,原是萧家的小爷、小僧那还了俗徒啊!想他怎么从不肯去见他?”
吉胡嘉嘉摸了摸头上的玉兰花:“是大师救我出六尺之下的尘埃,我不愿诓骗,萧衍的前世是我大父,为我祸害,是被我烦死的,这世成了我儿子,我得偿还,不该再去胡搅蛮缠他……”
飞光大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听了这样的伦理变幻也只是低头,想了半天:“阿弥陀佛,那行!”
吉胡嘉嘉一怔,也不知他说的这个“那行”是何意思。
只见飞光伸手一捞卷住了袍子前襟,在兜里掏些什么。他这兜里是个财神的聚宝盆,锅碗瓢盆、鸡蛋瓜果、胭脂水粉、刀枪剑戟……没有他没有的,只有造物主还没造出来的。
眼看竹筏就要被飞光的宝贝们压沉,吉胡嘉嘉忙伸手阻止:“若说大师心如止水,四大皆空,连我膀胱怕都不信……”
飞光:“阿弥陀佛,止与不止、空与不空的,只唯心,不唯物。富甲四海的,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也能富甲四海。小僧在俗家时有个小友,他父亲留下万贯家财,撇了他娘和他,又同旁人生了个小儿子。待他父亲肺痨死后,我那小友有些伤心,便花了重金买了父亲生前画给小儿子的五蝠图,当是父亲送他的。那小友富佑江东,却只能拿钱财买父亲爱怜,他又算有什么了……”
飞光本已停了手里的动作,才将嘴里的说了,便觉得冒失,好似家猫拉屎埋粪似的,想将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同埋去哪里,故意又埋头在兜里找些什么。
吉胡嘉嘉不大耐烦了:“大师是想叫我瞧什么?”
飞光:“哎!找到了!”
吉胡嘉嘉瞧出了飞光给自己献的宝是根玉兰花枝:“额,请教大师了,这是……”
飞光:“萧衍呀!”
大略猜出九成九是什么障眼把戏,吉胡嘉嘉刚要张嘴推拒,飞光却已将枝桠扔了出去。瞬瞬间,只见大了吉胡嘉嘉半个身子、长着与吉胡衡臣和萧衍一个脸蛋的汉子便摔进了吉胡嘉嘉的怀里。
只是也不知是枝桠的法术未到,还是在飞光身边待久了,把戏汉子顶着的竟是个看起来有四百斤的秃头,还对着吉胡嘉嘉就是湿腻腻地笑,猪对糠是怎么笑的,把戏汉子对吉胡嘉嘉就是怎么笑的。
吉胡嘉嘉心里已经有些发抖,只默念“不要,不要……”
汉子:“娘~”
还是叫了出来。
吉胡嘉嘉终于忍受不了,手臂一挥便将怀里的秃头胖子掀翻在外,冲过去摁住飞光就打。
吉胡嘉嘉:“混账老秃!老子今天不打得你跟我叫娘!”
飞光:“阿弥陀佛,小僧好心帮你……啊~呀~咦……”
如此,飞光的惨叫连成了青岔山里的一首新山歌。
拳打脚踢的时光总是飞逝,早辞青山彩云间,轻舟已过千万重山。
被吉胡嘉嘉揍得五彩斑斓的飞光猥琐地立在竹筏一侧,腮帮肿得好像两侧各塞了一把糖的松鼠。明明偷瞧了吉胡嘉嘉,却因赌气故意不同她说话,就等她来找自己。
吉胡嘉嘉看着手里枝桠,觉得老大没意思,便去扔到了飞光的脚下:“大师,诵经都没见你这么勤快过,这里的水顺着,又急,用不着你撑杆划竹筏……”
飞光:“阿弥陀佛,小僧爱划竹筏!行不行!”
吉胡嘉嘉:“行!”
可她到底还是主动和自己说话了,飞光伤疤未好就忘了疼,将撑杆一扔,拾起脚边的枝桠进兜,又向吉胡嘉嘉身边靠了靠。
飞光:“阿弥陀佛,你要是再这么打小僧……”
吉胡嘉嘉:“你就怎样?”
飞光:“小僧就再不带你出来玩了!”
吉胡嘉嘉心里准备咬人的母狼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飞光这和尚做不来菩萨的觉悟,却得了一副菩萨心肠,他对旁人最大的惩罚,也就是“小僧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她从飞光的兜里拿出两颗鸡蛋剥了壳,给他熨贴脸上的伤,“从前有人说的,这样脸上的伤能好得快些……”
飞光:“嘉嘉,你待小僧这样好,小僧以后尽量不跟你生气,贪念嗔痴……”
这和尚也太好哄些了,吉胡嘉嘉狠狠骂了自己混账:“你忘了这都是被我打的?飞光大师小的时候,是不是没什么人疼?”
飞光:“……”
故事里的人说着故事里的自己,一是怕憋死,二是怕遭人同情。
小飞光的父亲与他小娘私奔后,他亲阿娘拿他当崽种记恨,便不大搭理他了。然则,他有钱有闲,又很有思想,像他这样从不用为生活琐碎所迫,但家庭生活又不大幸福的人,难觅就走上去思考一些超脱的人生意义与真谛的道路,那张买来的父爱,终究叫他觉着自己孑然一身,无枝可依,无可被依,遁入空门简直一气呵成。
如今被人关心,飞光实在感激涕零:“嘉嘉,那也没什么打紧的,小僧现在……”
吉胡嘉嘉:“可我从小有人疼,哇哈哈哈哈哈……”
飞光:“……”
他要被气死了。
二人进了城,飞光在桥边给人摸骨化缘。苦口婆心,一一点化。
吉胡嘉嘉一直没能改了在甘山做山大王的心态,坐在桥头,一脚点地,一脚踩桥,一手撑额,一手绕发,一双眼,除了飞光,谁都睥睨。
如此,一天下来,意外收获民众自觉献出的大量过桥费。不劳而获到飞光都要眼红。
待到近黄昏时,飞光因摸骨摸得五指快要磨出包浆,这便收拾了一身的疲累,带吉胡嘉嘉买烤鸡吃去(注:佛门僧人在这个时期还是可以吃肉的)。
落日余晖彤彤,桥下的吉胡嘉嘉与飞光蹲在河边抖抖擞擞啃烤鸡,乍一看,很像两只猥琐的黄鼠狼。
吉胡嘉嘉:“飞光大师往常可曾给我儿摸过骨,算过他今生的命?”
飞光:“阿弥陀佛,自然摸过,萧衍生得鹏骨,天分高,好逍遥,是个胜在谋略的人王之相,也是个一人登顶之命。”
吉胡嘉嘉:“我儿是个帝王命格?”
飞光:“却也祸福相依,佛门之间几进几出……”
吉胡嘉嘉想着,他做吉胡衡臣时护得她颇为细致周全,这世也该自己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我儿依福就行,祸我想法子替他挡了……”。
飞光:“阿弥陀佛,嘉嘉,小僧不知你从前是怎样的,只是进了一次土,埋了那些年,你如今大略也只是个常人了,天衍的祸福,一真一切真,万法亦无滞,谁也假替不了。”
吉胡嘉嘉不善无度、甚嚣尘上的野狼性子到底未被吉胡衡臣教化完全,闻言很是张狂地笑了起来。
吉胡嘉嘉:“有这话?我可不服!”
飞光:“阿弥陀佛,不服?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又要如何反掌日月,画地做江河?”
吉胡嘉嘉:“有些姑娘是糖果蜜饯胭脂水香做的,有些姑娘却是韧皮利牙铜皮铁骨做的,各人命有时差,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大师可知我儿心里有什么所求的?”
飞光:“阿弥陀佛,帝王命格的人,求天下?”
挑了个月夜,吉胡嘉嘉潜入萧府。熟门熟路。
屋檐之上可见萧府大而方,之中植了一棵白花玉兰,却是个望梅止渴的物件。
吉胡嘉嘉初落青岔山时,飞光花大价钱给她买了笔墨,她学着吉胡衡臣从前那样描摹玉兰花上月,每一笔急缓顿挫的着墨都是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