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愿鞠躬尽瘁,真的就一无所图?甘愿一无所图,也未必就甘愿一次次被人弃之如敝履?
濒死的忘川主蒋守之,终于恢复了点爱人前的气节和脾气,他腾水而出,爬上了岸,寻到了因浓,头一次不顾她的心愿,将她拖向了不知何处。
眸子里没了过往的殷勤与笨拙,全换作了从容,这一瞧便是没了情。
情字,熏心神染皮骨,误人误己。
从前蒋守之并不敢靠近因浓,怕她着闹和恼,如今却大咧咧地靠贴上因浓耳边。
蒋守之:“因浓,如果不是正看着你,本大主都不大相信自己竟然有情过呢,如今本大主对你的心意全都碎了,你怕不怕?”
当时是二人的销声匿迹,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就是蒋守之守着因浓所化的一抔黄土了。
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
都懂,却都做不来。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寒来暑往的年头,吉胡衡臣这个命碎的还没转世,吉胡嘉嘉挺着的肚子却渐渐有了要生养的动静,本想在生胎封山前再去瞧一眼叹春老,却发现这娃娃这些年身子一点没长,却长了颗茁壮的凡心,瞧上了个路过的书生,只是这书生却也是个短命的,转头就溺水死了。
吉胡嘉嘉心疼叹春老哭得皱皱巴巴,这便带着书生附身的小巴鼠回了甘山给小的们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想小巴鼠不知从何处染上了鼠疫,连累了甘山一众人。加之后来的一场雷劈大火,甘山眼看就要倾覆了。
甘山延绵辽阔颇有些资本,那火燃了一十一天才燃尽,因其地处南端,从未下过雪,那些,天漫山的灰烬到成了雪状奇景。
甘山山君吉胡嘉嘉,对不起恩主大父,对不起山中子民,只留下能看顾腹中孩儿的些许元气,舍弃其他的养命元气几乎都拿来换了甘山驱逐瘟神,重归太平。
可未几,却又逢山障未缝,外敌趁机相侵,以致甘山老少哀如鸿。
吉胡嘉嘉:“呵~劫本山君的胡?够带种的哦?”
吉胡嘉嘉瞪目欲裂,几乎咬碎了牙板,心中有念,目中无人。吾当斩贼足,嚼贼肉,使之生不能回,死不能伏,诚甘山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再散了本就剩余不多的元气,重固山外屏障,关门打狗,这才是甘山为后人不能寻,非山君指引不能进出的根源之因与果。
凭岭杀气,以相剪屠,寒光草短,月色霜苦,鸟无声,夜正长,山寂寂,风淅淅。到了最后,吉胡嘉嘉的孩子染红了她脚下的甘山土地。
甘山却当真要断子绝种了。
她眼前一晕,又看了眼山月,想着情动之后,懂事以前的日子啊,真该多的哭一哭的,谁也算不准自己哪天就陡然不知道怎么哭了。
夏观瞻毫无悲悯地嗤笑,那吉胡衡臣死前还说要替吉胡嘉嘉守护甘山太平,可如今却还是魂魄不知归于何处。活着或死了,心里再舍不得,劫难终归只还是吉胡嘉嘉一人在抵挡。
男人啊,连成了死鬼的话都不能信。
夏观瞻从玉兰花中一直看到了刚没了孩子的吉胡嘉嘉,在此后的三十三日里一路跪拜道道君,向道道君求了甘山的繁茂机缘。
道道大君:“小山君,你真的是在拜道神,还是在拜心中的欲望?”
吉胡嘉嘉仍旧跪着,却如暗夜中被海浪与风拍打的孤鸟,不愿退回,退回便是被卷入挣脱不出的海底,沉溺又彻底无能了。
心为欲种,欲为祸根。
吉胡嘉嘉:“欲望!因爱而生的欲望,爱人、被爱、兼爱、独爱,是本君山中老小,是本山君皮中孩儿血肉,也是本山君骨上红鸾印记!多说无益,道道君想让本君拿什么偿还,才能叫本君如愿?”
道道君:“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因了吉胡山君姻缘毁的甘山大象,便用甘山山君的毕生姻缘换个甘山的生生不息吧……”
吉胡嘉嘉:“好!”
道道君是个擅长打算盘的,他答应了吉胡嘉嘉,却只是叫外界的濒死生灵得了巧合,一头栽进甘山,得个复生的机缘,长长久久的,可不就灭不了甘山的族了!
夏观瞻心道,见过以德服人的,没见过以缺德服人的。道道君能坐得高位,凭借的当真不仅仅是法力无边——道道君这时所说的“甘山山君的毕生姻缘”,可并不单指的吉胡嘉嘉的。如此陷阱,设若不是个冷眼旁观的,轻易哪能察觉?
只是,吉胡嘉嘉的腹中已然没了婴孩,吉胡衡臣的魂魄跌跌荡荡又还没能成功投胎,那夏意又是从何而来?
第38章 猛人吉胡嘉嘉
夏观瞻再往花里瞧,只见吉胡嘉嘉顶着张蜡黄的脸又出了山,向忘川而行,临行前,还将山君之位传给了平日爱美却从不大起眼的小九。
小九,姓赤,名鸿,字定约。
吉胡嘉嘉在忘川辛密处果真找到了吉胡衡臣的魂魄——蒋守之先前为防后患,为有个拿捏吉胡嘉嘉的掣肘,竟将吉胡衡臣的魂魄一直藏匿在此。
老母!
吉胡嘉嘉在忘川里一路劈一路砍,好赖将吉胡衡臣的魂魄抢了回来,寻了个无人处,将他的魂魄塞进自己肚子里。依仗天养还不知要再花个多少年,只强行凭借自生活气,准备将腹中的人催生出来。
吉胡嘉嘉这个女人,忒也生猛,竟要生下自己爱人的转世!
拿这日算起来,离夏观瞻支离破碎地投进甘山还有还有三十九年,离吉胡嘉嘉命殒也还剩二十三年。
前尘隔海,故人不再。
已然是这样,之后如何,不急于一时。
东方既白,夏观瞻将两朵玉兰花置于暗香袖中,出了墓冢。
第39章 宿命论与红烛老母
大地沃而壮阔,一层层的软雨打破星光,宿眠渐醒,雨脚密得好似深怕游子穿不暖的慈母手中线,横叉竖穿,熟练又细心。
是啊,就连老天也会抖抖硬心肠,为刻骨寒的世间织新衣。
山里的湿气愈大愈重,夏府一行人下山时,夏意脚下生滑摔跪了下去。夏晖要伸手去扶。夏意摆手,无需,正要自己爬起来,却见夏观瞻竟两膝一屈,正式地跪在了自己身旁。夏观瞻一手轻轻搭在夏意前臂的外袍上,稳住了他,要他别动。
哥哥一向性喜素洁,如今却跪在一滩烂泥塘里,夏意不明:“哥?”
夏观瞻:“我曾听闻这山里有个丹成白雾、邪鳞顽甲的山君,心里看重,觉得她实在了不起。只是逝者不可求,但也不可忘,只望这位山君骄魂从风归,死处悬乡月。小意,你陪我拜拜。”
夏意:“嗯~”
夏意跟着夏观瞻对着眼前仰止的山川深深地跪拜下去。心里的不明却更重了,夏观瞻央着他一起行的是分量极重的、晚辈敬敏长辈的稽首礼。
跪、起、拜,平心气,垂二目。
这礼,叫头顶那片带雨的云,哭得更伤心了,也叫夏晖恍然大悟。他巍然不动,只定定为两兄弟撑了伞,抬眼时无意间瞧见远处的朦胧雨幕里似乎立着个人形的山兽。
叹春老垫着脚,遥遥地望着山下跪着的夏意,一双本不该的泪目擦干又泪,泪了又擦,她要替眼中的吉胡嘉嘉看清她的孩子。
叹春老:“嘉嘉,你看啊,你快看看啊,那小子是你生的哎,你真了不起……”
见夏府的人走远,哭得没了气力的叹春老跪倒下去,不肯抬头。小巴鼠慌忙跳出叹春老的耳朵,想要抱住她哄哄她,可他一个尖嘴手又短的鼠辈够不到,他又想跃上叹春老的胳膊为她擦眼泪,可脚上的情为何又拴得他动弹不到,他彻底慌乱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叹春老:“是嘉嘉,是她……”
那只种着吉胡嘉嘉的眼睛,无法抑制的眼泪全都混进了叹春老脸下的泥土里,意图蒙混过关。到了这个时候,吉胡嘉嘉还是那个痛哭、难过从不肯叫旁人看到的姑娘。
夏意:“哥,你这件袍子上什么时候绣了两朵玉兰花?方才倒没发觉……”
夏观瞻:“一直在,你不知罢了。”
回了夏府,已是晚间,夏观瞻命夏晖同自己一起去了九说池。他将袍上的两朵玉兰化出来给了夏晖,吩咐夏晖将它们放入九说池。夏晖不懂,却也不问。
晚上又起了些许夜风,风在池水面卷起了小小的风暴,将玉兰花一圈圈卷入池水中。那尾贪恋夏晖的灼鱼游了过来,将两朵玉兰吃了进去。见灼鱼吃得大块,夏晖担心,伸手想去阻止,却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