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身处谣言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身处谣言却不自知。
你且道世间万物、万人都难能“跳出来”看自己,就如天上挂着的那些云彩,它们哪能跳出那片天来看自己到底是白是黑、是圆是方、是个什么模样?它们从来不都只能那么随风逐流地挂在天上尽显痴呆。
倘若贸然跳出来了,掉下来了,落在花田里,那是化作水润更护花,可设若是落在粪坑里了,那不就是另一则故事了?
马上的魏琳余看着自己身前的“不行”夏意,一眼里写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父爱如山;一眼里写着“如果不是自己实在好色,自己是真想以身代之,但是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父爱泥石流。
魏琳余:“夏二,你叫我声阿耶老爹来听听来!”
夏意装作风太大,老魏的话被风吹散了,顺嘴便打了个喷嚏:“皮卡丘~”
魏琳余被成功糊弄了过去,“这就受凉了?”
他顺手帮夏意理了理被汗湿褶了的衣领,二人一马这便夹在大军中走远了。
参加完皇帝组织的表彰大会,夏意便急急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忒想尽快瞧见夏观瞻。
夏氏行之,字观瞻,是大唐长安城中为死人入殓的慰鹤手,也一手承办了夏府。
夏府,一座顶时新的两进院子,前面的院子被夏观瞻拿来做了“慰鹤府”帮逝者入殓。
逝者,日日夜夜,万万千千,前情不清的更是许多,那些安居长安或在长安有停尸居所的,夏观瞻便离了府门,前去停灵处,为逝者行入殓的慰鹤礼;那些客死的逝者,无处可停灵的,夏观瞻便会将逝者尸身引到夏府前院的慰鹤府行入殓礼。
然则,夏府后面的一座院落就被夏观瞻僻了出来,做了两兄弟的日常居所。
两院之中只植一株常年不得开花的大菩提,院墙上都隐隐用梵津水画上了镇妖邪的神鹤图,夏观瞻闲时用雅木搭了座水桥将两座院子的前后连着,中间还引了一条活水做了九说池,以阻隔慰鹤府的死灵进后院,也是怕后院亲眷的生魂会被前院鬼盗窃走。
夏意跑过前院时,见廊柱上的九层木莲里都放上了金莲子,便知哥哥夏观瞻今天还未出夏府并正闲着呢,这便一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蹿了出去。
第3章 大唐慰鹤手
从前,有生客进夏府有求时,九层木莲里的金莲子时常会因各别贪金的生客少上几颗,但也很快便会被夏府的仆役补上,倒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夏府上下都很有钱,不缺。
在小夏意长到初对荣华富贵的益处有所认知的年岁时,便觉得以他这么个家庭情况,出门走路不要说横着了,那简直是横撇竖捺的这么个走法。
也是那时,夏观瞻将小夏意抱坐于膝头,柔声笑说:无论到了哪个年头,做死人生意的都不大缺钱。
小夏意闻言,心里暗暗感受了一下夏观瞻那双碰过无数死人的手,总觉得冰凉浸骨,很是不适。
等他后来又如何地想要抓住夏观瞻的那双手,却求而不得了,那就是后话了。
人的手掌太小了,会漏走的、会握不住的东西又太多了。
眼下,夏府,风平浪静,人,急不可耐。仿佛只等夏意这块巨石,投进某人死水一般的湖心。
夏观瞻以手撑额,半盘着坐在自己的庐里,守着风炉煎着茶,等茶汤中熬出蟹眼。待到茶煎好,夏观瞻抬手不时为对面无人饮用的茶盏续热茶。
百十年前,他丢了自己的一只左眼,也再寻不着那个心智痴愚的孩子,如今只好干上了替死人梳洗装扮,送死人风光上路的营生。
夏观瞻望向一旁的九说池,池内正嵌着一轮明晃晃的满月,他刚伸手想去捞池中的月亮,池旁菩提树上落下的菩提果却将水中的月亮砸了个稀碎。他也不恼,只继续伸手去捞水中的碎月。
鳏命之人,只要那个被他带出甘山的孩子能回来。
人都是这样的,一旦心里有了无法抛舍的所求,那即便捞千万次水中碎月也没关系,再经历千万次虚妄与徒劳无功也没关系。
因为工种的特殊性,夏观瞻平日对荤肉无甚兴趣,倒是爱极了独自喝茶品茗涮肠子;也是因为其工种的特殊性,夏观瞻在长安城里是报丧鸟一般的存在,大家都知道若他在了哪家,哪家便是有人死了。
报丧鸟一席油光水滑的长发只用果麻半扎着,一身雅素的外衣上浅浅以丝线钩了鹤形。鹤形下挺着的是杆又硬又直的腰板,仿佛能承担下这世间全部的委屈与不公似的。
腰板的主人比出兵在外的夏意白嫩了许多,容貌举止比夏意也泰然三分,心性更不似夏意那样焦躁,时常耐心奇多到让人想要当场给他表演花式磕头。
你就说数年前,当朝房相家的内戚也看上了慰鹤府的生意,这便抬着三箱奇宝来了夏府的后院,跟夏观瞻笑着说了想要收编了慰鹤府的来意。
夏观瞻当时闻言只挑了挑一侧的眉毛,脚步郑重地回了庐子,篦了头、换了衣、烧了热水、拣了茶末、摇着扇子拟了首附庸风雅的诗词,后一敲脑袋好像这才想起府里堂中还有位等待收购他这民营企业的客人坐着。
“我这样也是不太好”,夏观瞻难得地自我检讨起来,随即走回堂中,对着夏晖撂下一句“送客吧”便又回自己庐里躺着了。
杀父夺妻也不过如此了!
房相那内戚见状气恼得竖了毛,索性用那三箱奇宝立时在慰鹤府的对面买了座新辟出来的空宅院,说夏观瞻不愿卖了慰鹤府,那他自己另开一座就是,还叫嚣要借着房相的官家势力孤立了夏观瞻的慰鹤府。
那时,眼看着骤然没了生意,慰鹤府上下急得都差点要搞点暗杀刺杀什么的,以便给夏观瞻拖点死人回来,好赖也算开张了。
夏意对此深以为然,觉得强买强卖也算做生意的一种手段,便立马开始磨刀霍霍,说要把房相的那个内戚给宰了拖回来。
夏观瞻原本只在一旁漫不经心看茶经,听到夏意如此说法,顺手将根胳膊粗的藤杖拿出来亮了相。
夏意本以为哥哥这是开了窍,要带着他们去找房相的内戚干仗去。
哪知夏观瞻冷飕飕的眼风一扫众人,说他们迈出慰鹤府一步就打断一条腿,迈出慰鹤府两步就打断两条腿。碍于夏观瞻平日的威严,不大想做美人鱼的众人这便都瘪着嘴收了声,可夏意却还是兀自做了打算。
那日夜里,夏意来找夏观瞻商量此次慰鹤府所要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商业危机的对策,却没想竟看到夏观瞻还在庐里对着星星啊月亮啊小桥啊流水啊什么的煮茶喝。
“这日子特奶奶的没法过了,”夏意心想。
可等怒气冲冲地快步立到夏观瞻跟前,对上夏观瞻一双威严眸子时,夏意还是怂了,他狗腿软声道:“哥哥,喝这么多茶水,你肾受得了,膀胱也受不了……”
夏观瞻抬手又为夏意续了一杯茶:“数年前的一次月挂秋桂,我去给一家唱皮影戏的戏班班主行了鹤礼,班主是被割驴皮的铁刀划了指头染了四六风,高烧了两天便咽气了,将班主入敛后,班主的女儿说星月地里,本该最适合才子佳人的戏本,而不是承受亲人的离去。我瞧今晚这星光夜色跟那天的很像,也是正好,觉着今晚不适合早睡。”
夏意想一把掀开夏观瞻的天灵盖,将里面的水给滤一滤。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壮怂人胆。
“哥,我平日里其实最忌惮你做的这个生意,总觉得可怖得很,你若不要慰鹤府了,我倒开心的很!大唐山河这样宽广,山风霁月,咱们兄弟两个去哪里不可以?你若怕没了慰鹤府,咱们没了钱银收入,可卖力气的事我总是可以做的!我用度开销是大了点,那也是你平日给我的体己钱多,我那是有得钱银花才那样花的,以后没有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怎的稀罕!哥,我现下就立了誓,往后有我一粒米吃,绝不叫你吃糠!可今日这事不同,这是有人在欺负你!我怎么能让旁人欺负你!”
夏意越说越急,竟霎时热泪盈眶,更想把一颗心刨给哥哥看:“哥哥,别怕,万事有我。”
听了夏意如此真挚诚恳的剖白,夏观瞻确有所动,他低下头,很认真地想着什么,良久回了句叫夏意想要掐死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