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坐立不安,目光越过天蓝色的遮阳伞,紧紧盯着酒店玻璃门。一个蹬着至少八厘米高跟鞋的女人先走了出来,身上的亮片短裙在华丽的灯光下仿佛鱼鳞般闪烁。她扭着不堪盈握的腰肢,臂弯里挎着鳄鱼皮柏金包,左手腕上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钻石手链。
我又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白色大理石地砖上,视线向上延伸,是一个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他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帕叠成三角形的方巾,头发用发胶抹过,一丝不苟。
高跟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那沙砾石铺成的滨海道上,她走得很稳。天边的浓云像巨浪翻滚着,无边无际的猩红朝眼前压来。在那遥远的大海中央,出港的邮轮鸣了两声笛,海鸥在蓝色旗帜上空盘旋。
这就是香港吗?有最金碧辉煌的富人区,也有肮脏、臭气熏天的贫民窟。或许一脚踩空,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在那稀稀拉拉的人影后,我看到了秦川。他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T恤和牛仔短裤,立在沙滩入口处张望。他的眉眼是那样温柔,如同海面上水银般明亮的月光。他突然往我这里看过来,我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多看一眼。但他已经看到我了,迈着轻盈的步伐朝我走来。
“他是你男朋友?” 思密达问道。
我急忙摆手,连声说:“不是不是,只是朋友。”
“可是你们像有故事的人。” 思密达喝了一口酒,笑容懒散地对我挥挥手,“本来想约你的,现在还是算了。再见。”
“再…… 再见。”
我看着秦川一步一步走近,这样的场景对曾经的我来讲是多么熟悉。过了许多年,记忆不仅没有变模糊,反而在他出现时如潮水一般涌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我忘了身上还穿着比基尼,只顾呆呆地盯着他看。
秦川在我跟前立定,笑说:“学会游泳了?”
高中的时候,我到军训结束都游不了十五米。当时考试,我愣是用狗刨的姿势让自己在全年级一鸣惊人。没想到秦川还记得这茬,我的脸颊开始发痒发热,缩了缩脖子,道:“我不会。我就是来玩水的。”
涨潮了。海浪一潮高过一潮,漫过白沙滩,带上来许多贝壳藻类。他的声音仿佛海螺里的回声,说一句,我的脑子里就回放十遍。秦川正对我坐在椅子尾上,手撑在大腿两侧,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饿不饿?去吃饭?” 他说。
我说:“好。我要先回去换身衣服。”
他在房间外等我。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再一件件摊开。红的黄的紫的,简直和彩虹一样鲜艳,可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我试了一件又一件,全身镜前的造型反反复复地变。我怕秦川等急了,最后沮丧地趴在床上,换上了T恤和牛仔短裙。
我背上包,他靠在门框边。他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对我说:“我以为你走秀去了。”
“我没有……” 我及时转换话题,肚子却在这时叫了一声,只好尴尬地笑,“你带我去吃什么?”
秦川笑说:“去铜锣湾吧。然后去维多利亚港,晚上的灯火很好看的。”
我没说什么。他是开车来的,帮我拉开副驾门。他坐在我边上,右手搭着方向盘。他的车前放了一瓶桂花味香氛,一下子勾起了我对杭州的记忆。桂花和杭州这座城市相得益彰,但放在香港这样繁华忙碌的大都市,就有点格格不入了。
道路两边的热带树木飞速倒退,海湾缩成一条长线。一片绿盈盈的影子里,高楼大厦像怪兽拔地而起。摩托车的轰鸣声,钢筋水泥的碰撞声,红灯转绿灯时叮叮当当的声音,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首宏大的鸣奏曲。
“什么时候买的车?” 我扭头看他,问道。
秦川笑了笑,“大一寒假。这里虽然公共交通发达,但有车到底还是方便点。你在那边也开车吧?”
“嗯。我住的地方里学校远,没车哪里都去不了。” 我耸了耸肩,十分无奈。美国地广人稀,我的学校又在偏远地区,方圆十里见不到人影。我常常跟希达开玩笑,说我在村里读书。
秦川 “哦” 了一声,很久没有说话。车开过十字路口,前面忽然蹿出一个行人,快得像鬼魅一样朝我们飘来。一个急刹车,我整个人向前扑去,却没有撞到挡风玻璃。额头上热热的,原来是秦川用手护在我跟前,我的力气全打在了他身上。
我闷哼一声,手扶在他腕上,惊魂未定,听他说道:“你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紧?”
他瞪大了眼睛,像两只铜铃死死盯着我。额角挂着几滴汗,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我赶紧说我没事,他再降下车窗和那个人说话。是一个背着书包赶路的中学生,已经吓得结巴了。身后的汽车停滞在柏油马路上,不断鸣笛。秦川匆匆跟他讲了几句,就摇上车窗,继续往前开了。
他的手腕上浮了一个浅浅的红印,我很是过意不去,往后视镜里瞟,却发现他也在望着我微笑。那双深邃的眼,闪着灼灼的光,如同两团燃烧的烈火。
我问:“你…… 你手没事吧?”
他笑说:“额头都红了。”
我赶忙挺起腰背,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像个二郎神,滑稽极了。我一把盖住额头,却觉得手心滚烫得厉害,像被烙铁烤着,不知不觉脸也像被山崖上的大风刮过,一片微红。
“放下来吧,一会就褪掉了。” 秦川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果然没骗我。到铜锣湾的时候,我又变回了清新自然不作妖的美女。都说确定一个人漂不漂亮的标准取决于她从小到大被表白的人数,的确,高中以前我收到的情书可以用成堆来形容,可高中刚开始我就和秦川在一起了,自然也就没人和我表白过。
秦川长得像罗云熙,很帅。我们两个走在一起,吸引了很多目光。要是以前,他肯定会牵住我的手,把我往身边带。不过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用半个身子替我挡住汹涌的人潮。我感觉身体里的液体一股脑往头顶涌,眼泪宛如瀑布流泻一般将要喷出来。我像一根羽毛飘浮在半空,风托着我,使我不那么快坠落。那样软,那样轻。
霓虹灯闪耀着光芒,将漆黑的天幕装点成露天电影。红色双层巴士从狭窄的轨道蜿蜒开过,大厦上亮起巨型广告牌。从近往远方看,仿佛亿万块碎片组成的撞色拼图。我们走过药房、金店、燕窝庄、花圈铺…… 点上灯的地摊将整条街照得通明,如同白昼。这里是喧嚣的红尘,人间烟火。遍地都是甜品、云吞、烧腊。橱窗里吊着十几只肥得流油的烧鹅,表皮烤成诱人的焦黄色。香味钻进鼻腔,茂盛得生根发芽。我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偷偷摸摸舔了舔嘴唇。
“这些都不是最好吃的。” 秦川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微笑着指指前方,“那边有家避风塘炒蟹,全香港出名,游客不知道。”
他的眉眼是那样鲜明,人海中最亮的星。我感到头脑发热,浑身滚烫。我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往昔岁月,我曾经的理想,深爱的人。他表面上很平静,可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汹涌,像惊涛,像骇浪,像天上雪亮得如同赤|裸美人的月亮般,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我。
他没有忘记我,不是吗?我后悔和他见面了,这种久别重逢对我们来讲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能在分手后做朋友,是因为有着世当珍惜的共识。但如果抱着旧情复燃的念头,那就是一剂毒药了。
“那就去吧。” 我装作不在意地说,“你是不是一空下来就到处找吃的?”
他也挪开了眼神,“是啊,我喜欢这座城市。这里是英国的旧殖民地,中西方文化兼容并蓄。杭州适合养老,这里适合有梦想的人。有看不完的风景,数不尽的美食。”
“还有美女。” 我撇嘴,目光紧紧黏着迎面走来的一个俄罗斯女人。她梳着粗长的麻花大辫,用粉色碎花发带松松系着,垂在丰满圆润的胸前。她有一张精致的小脸,仿佛刀刻斧凿般立体,又像沾了晨露的芍药花,又羞又嫩又娇媚。路过我们身边时,她扬起艳红色的唇,风情万种地回眸朝秦川抛了个媚眼。我承认,我不大高兴。她没有看到秦川旁边的我吗?我是被当成空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