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看她又要去拿西餐布,挡住她的手,抽了几张纸巾塞给她。他淡淡地含笑道:“这世界真不公平,总让长情的人为情所困。” 陈星道:“你在怪我吗?” 夏天摇头,笑道:“我是想到了中素。我和秦川,大概是一个境地的人。他盼着你能够回头,跟我苦巴巴追到伦敦去有什么区别?” 陈星道:“你们还是不一样。他是个意义上顶好的人,可你只对中素好。” 夏天笑道:“所以啊,他比我更困苦。”
候机室里来了许多提着登机箱的旅客,有男有女,指挥着空姐为他们腾一张空桌。其中有一个长得像林允的女生,戴着宽边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若是往日,陈星定兴奋地挪不开眼,可她不过扫了他们一眼,便再没注意。或许她真的是林允,可她根本没心思思考这些。
夏天的航班起飞时间在下午两点,壁上的挂钟指向一点。他于是道:“我们去候机厅吧。” 陈星轻轻地问道:“你不直接从头等舱通道走吗?” 夏天道:“算了,我去外面坐一会,这里呆着闷得慌。”
她和夏天立在玻璃墙前,看那架即将拉出停机坪的飞机。金属漆身,巨型的纯白色双翼,在地面看仿佛垂天之云,可真到了天上,又变得比半片云还小。廊桥一端贴着汇丰银行的广告牌,字大到使人一眼就能记住。太阳明朗,空气中折射出远处房顶又红又绿的光束,在蓝天下跳动得格外热烈。广播里开始播放登机通知,陈星想,英国常年阴雨,恐怕连看到晴天的机会都要变少。她没有去送秦川,故而现在对夏天更加惺惺相惜起来。他忽然张开双臂拥抱她,用力到她差点向后退步。登机口的队伍直排到十来米开外的免税店去,陈星拍拍夏天肩膀,笑道:“走吧,会想你的。一路平安。”
她不善告别。比起惊心动魄的相遇,过程中对结局的完美幻想,离别总是显得平静而短促。不知道哪天哪一句话,就成为了最后一天最后一眼。世间种种大多草草收场,是因为人们相信还有下一次,所以当离别真正到来的那刻,往往仓促了事。但也正因如此,没有结局或许等同于最好的结局。
旧朋友走得七七八八,陈星和希达日夜相对,待在一起的时间愈发长了。每周末她都会和希达回家吃饭,陈策对他的态度渐渐改观,这让他们十分高兴。平安夜那天,周颢动身去美国。一个月后,他们即将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碰面。届时,想来会有更多故事发生。
这天晚上,陈星和希达在外面吃饭。平安夜的湖滨出奇热闹,他们去星巴克买了两杯咖啡,边走边捧在冷风里喝。2018年尾,天上的月亮也如故事尾声般,瘦得稍纵即逝。陈星一个月前打了耳洞,现下差不多长好了,于是去挑耳环。是她喜欢的牌子,穿西装的男销售无精打采地立在柜台前,看到两人的着装,立马换了一副表情,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玻璃柜里陈列着各式珠宝,项链、戒指、耳饰,多嵌钻石,以显优雅华贵。陈星伏低半个身子,希达也凑近来看。店内暖气充足,她脱下大衣,搭在高脚椅背上。里面是一件低领毛衣,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掉了出来,在半空晃荡。似乎从未见她戴过这条项链,希达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买的?” 陈星把项链塞回毛衣里,笑道:“很久以前。”
他没当回事,指着一对小小的白金镶碎钻羽毛状耳环,让销售拿出来。明晃晃的灯光下,男人套上白手套,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黑丝绒底的展示盒,小心翼翼地把那对耳环取出来,轻轻揿进盒子里。陈星取了一只,拿在手上,对着灯光看。钻石闪得一塌糊涂,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的浮夸又内敛的感觉。希达道:“挺好看的。戴上试试?”
陈星让他帮忙把耳朵上的纯银耳钉摘下来。男销售用酒精泡了泡耳环,又递来酒精棉片。柜台上摆着一面圆形梳妆镜,陈星侧过脸擦耳洞。希达帮她把耳环塞进去,凉飕飕的。她又把镜子举起来,反反复复地看。她的脸浸浴在柔光中,美得触目惊心,旁边柜台里单独陈列的一颗指甲盖大的红宝石都黯然失色。
希达道:“好美。喜欢吗?” 陈星微笑着,正要点头,无意间瞥到不远处的一对珍珠耳环,明显怔了怔。男销售眼尖,见她有意,赶忙把那对也取出来,笑道:“这是山茶花系列,18k金底,珍珠和珍珠母贝都可以拆卸,当作耳钉来戴也是很好看的。”
她把那对耳环搁在手指上细细端详,纯白色的珍珠,小小一颗,在她黑色指甲油的映衬下,愈发透亮纯洁。她静静望着耳环,看那枚珍珠里清澈的倒影。脖子上的项链仿佛燃烧起来,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惆怅,她轻声问道:“好看吗?哪对更好看?” 希达笑道:“喜欢就都买去。”
他的睫毛像两扇蝶翅,覆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在那厚密的浓睫下,是一双正热切而深情望着她的棕黑色眼眸。他是真心对她好的,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缅怀什么,为了挽留一个永远活在回忆里的人,时不时多愁善感一下,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或许,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算了,还是要那对吧。” 一片喧闹中,陈星把手里的珍珠耳环还给销售,惘然地笑了。
二零二零年
番外
今年七月,希达留在旧金山上夏校,我一个人回杭州。本来是要买直飞上海的航班,但前段时间我和他吵架了,想散散心,所以临时起意,先飞去香港玩上几天,再回杭州过暑假。
我没有去过香港。对于那座城市的联想,无非是从张爱玲笔下看到的半山别墅、太平山顶,金钱味道、脂粉味道,声色犬马的交际圈。所以当飞机还在低空盘旋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从小窗户往外看。那密密麻麻的建筑,高楼、矮墙,直接海水和黄沙相连的天际线。和有着一望无际平原的美国不同,这里太拥挤逼仄,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坐长途飞机很累。机场里人流密集,好在我刚走到行李转盘,就看到我的两个箱子从里面滚出来。过了海关,我拦了辆的士,准备去订在浅水湾的酒店。
微信来消息了,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肯定不是希达,他那边是半夜,睡得呼呼香,根本没功夫管我。也不是我爸妈,飞机刚落地我就和他们联系过了。
还有一个人,他说陪我玩几天。我有很多年没见秦川了,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我要来香港的消息。大概是我告诉了中素,中素告诉夏天,夏天又告诉他的。
他问我到了没有。我说我要去酒店了。他说好,晚上来找我。
办好入住,侍应生帮忙把箱子提到房间。我还没有适应时差,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倒在大床上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落地窗外的天像一壶浓烈的酒,棕榈树和海风激烈地厮杀,为红黄相间的夕阳拼命鼓掌。淡蓝的海水吐着汩汩白沙,从遥远的天际线一路延展,环绕成一个半圆。整座城市凭空而起,仿佛黄金戒托上的一颗宝石。
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换上比基尼,打算去泡泡海水,打发时间。香港和洛杉矶一样,是一个大熔炉。光是在沙滩椅上躺了十几分钟,就有三四个不同国家的年轻男人来跟我搭讪。我用墨镜和宽檐太阳草帽遮住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有一个从韩国来的男生特别热情。他的身材特别好,六块腹肌,人鱼线性感到爆炸。他过来问我旁边的沙滩椅有没有人,我愣了愣,说:“没有。”
他于是躺了下来,点了一杯莫吉托。时不时跟我用英语聊上几句,不停说一些我听不懂的思密达。
“抱歉,能再说一遍吗?” 我终于抓狂了。
他笑了笑,换成英语,“你叫什么名字?”
“丽贝卡。” 其实我都让别人叫我星,但我胡乱扯了一个,因为谁都没有我的希达帅,我拒绝跟陌生男人搭讪。
“丽贝卡,我可以和你共进晚餐吗?” 他向我发出友好的邀请。
可我不太想领情。“不了,不了。我等会约了人。啊…… 他的电话来了呢……” 手机滋滋地震动,我赶忙拿到他面前晃了晃。
是秦川打来的。他说他到酒店了,我说我在沙滩上。他说:“好,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