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对着夏天说的,夏天于是搁了筷子,笑道:“我哪里知道,这和你们女孩子的口红是不是一样的?出了一个新的颜色就一定要买,我看来看去,总觉得都是差不多的。” 他这话把陈星和中素逗笑了,中素以为他在说他女朋友,便打趣道:“你女朋友知道了,大概要跟你闹分手了。” 夏天愣了愣,笑道:“我哪里有女朋友,我是陪我朋友去买化妆品。她试了好多,非得让我看个所以然出来。我说你涂什么都好看,她便说我敷衍,那次我们差点没吵起来。本来差点有女朋友了,因为这件事又黄了。”
说着说着,好像有一股气闷在夏天胸口,撒不出来,咽不下去。他们几个站起来还餐盘,夏天一个人气鼓鼓地走在最前头。陈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知道秦川和他一道长大的,便问他这件事有没有后续。秦川笑道:“夏天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委屈得差点哭了。我跟他讲,那女孩不是因为你不懂口红跟你分手,而是因为你不够重视她。你一门心思扑在画画和游戏上,她就会觉得你有时间做这些事,却没空了解她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是真的爱她。他于是去专门学了点这方面的常识,再不会闹笑话了。”
他说得很真诚,陈星看他轻扬的嘴角,知道自己本不该说什么的,但还是没忍住说道:“你很了解女孩子。” 秦川略显诧异,随即笑道:“不算了解,这是应该知道的,是对女孩子基本的尊重。” 他话里良好的修养让陈星十分受用。呵!这年头有这样想法的男生,上次见已经不知是何年了。
他们到教室不早不晚。说来也是缘分,中素虽错过昨晚挑选座位的机会,正好陈星没有同桌,中素便顺理成章坐到了她边上。他们等江彧来班里,他今天换掉了西装,穿了简单的T恤和长裤,还扛了一台单反,看上去简直和他们一般年龄。江彧倚在讲台边上看手机,也不和学生说话。过了一会,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朝陈星这个角落走来。他站在中素面前,低头问道:“你是余中素吗?” 中素点点头,刚疑惑着班主任怎么会认识她,又听得江彧道:“昨天没讲什么特别重要的,一些像常规之类的琐事你有不懂的就问一下朋友。”
他说完就往讲台上走了,背影像广莫之野里挺立的一颗孤松 (1)。中素心头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问陈星:“班主任多少岁?” 陈星道:“他昨天好像说了,我记不大清了。大概二十六七岁吧。学历很高,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 中素笑道:“高材生呐,可总觉得和这里有点格格不入。” 陈星道:“怎么格格不入了?” 中素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故而只笑道:“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他和别的老师不大一样,他让人很想继续了解他。”
陈星看着江彧,他的眼有大海般的深沉。她想到昨天江彧扫她的那一眼,虽然他表面上什么都没有说,但她还是感受到无形之中带来的压力。这就是有趣的灵魂吗?中素痴痴地盯着他,陈星用胳膊捅了一下她,笑道:“别看了,眼睛都要长在他身上了。要不要再帮你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好给你点希望?” 中素相信她真能做出这种事来,赶忙道:“你别打趣我了。江彧再怎么样也是老师,我心怀敬意的。”
花底曾相遇II
教官穿着军装来了。他们被拉到操场上,按照高矮分成四排。中素比陈星高出小半个头,她站在排头,虽和陈星一排,却相隔甚远。陈星站在队伍正中间,仿佛中素和她身后的秦川、夏天在一个世界,她被生生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仲夏的阳光仍旧毒辣,盖过清晨的凉风。没有云层的遮蔽,直晒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汗水从额头留下,流经之处细细痒痒,好像有成群的蚊子在抓挠。陈星听指令看着前方,有一根旗杆孤寂地立在操场尽头。她被几个向前后左右转的动作搞得晕头转向,还单独被拉出来练了好多次。休息的时候,她趁着喝水的时间对中素说道:“我这辈子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走过路。” 中素笑道:“要不然怎么说军人光辉伟大。”
中午吃饭,他们站在食堂的座椅前,低头静默着,等待指令。唱完《团结就是力量》,也不知是谁先笑出来了,那声音就像是会传染似的,原本安安静静的陈星在认出了夏天捏着嗓子的笑声以后,她终于憋不住,既想捧腹而笑,又觉不妥,拼命克制着,一张脸憋得通红,五官深深地扭在一起,就像绞了水的海绵。万籁俱寂间,她的笑声宛若静谧的食堂里投了一颗炸弹。陈星心底咯噔一沉,悲愤同绝望交织地闭上了眼,可谁知此刻中素也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尖而细,听得出是努力压抑过的。陈星下意识朝中素看去,她甚至已经弯腰伏到了椅背上,不停地叫着 “嗳呦”。
一场欢喜终以悲剧结尾。不仅陈星三人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被罚了三十个俯卧撑,就连他们的教官也因此做了五十个俯卧撑。中素原本累得都直不起身子了,看到教官受罚,她面色一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指着满头是汗的教官便问道:“你为什么要罚他?” 她的问题好像惹恼了面前的指挥官,这个皮肤红亮的中年男人怒极反笑,并不看她,只朝他们的教官吼道:“再做五十个俯卧撑。”
如此处置让中素气愤极了,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罚他?” 她几欲冲出队列,一旁的江彧突然拉住了她。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双眼里掀起的波澜,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中素没由来的害怕,心里想着:他好像会吃人似的,偷偷瞥了眼江彧无意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江彧手上的动作用了半分力,面上却微微笑道:“安静。”
作壁上观的江彧竟说出了这句话,中素彻底老实下来。她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指挥官瞪着她,说出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句话。他说:“不为什么,因为我是他的长官,他必须听我的。”
陈星心里难过,想中素此刻也必是同她一样的心情。果不其然,午饭解散后,中素便同她道:“他罚我们也就罢了,竟然还去罚一个毫不相关的教官。一百个俯卧撑,这不是要了半条人命去?” 她估计是愤懑到了极致,说话的时候连肩膀都止不住在抖,陈星顺着她的背,安慰她道:“别去想了。一个集体的事,一损俱损。倒是我,也不知怎么的,竟会和夏天一起发起疯来,真是越想越想不通了。”
中素这才笑道:“你还有脸说。那么严肃的场合,全年级那么多人,就你们两个笑了出来。我本就憋不住,听到你们的声音怎么还能忍住?这下好了,都是共患难的人。我看应该让夏天请客吃饭,一人来一份排骨。”
正说着,中素的电话响了。她的东西被放在校门口的岗亭里,陈星陪她去拿。整整四个行李箱,一人拖了两个。没有香樟树荫的地方,两人直直地暴晒着,正巧遇到从教室回寝室的秦川。他远远走来,冲她们挥了挥手。陈星笑道:“你来得正好,搭把手。” 他手里拿了一个淡粉色糖罐子,一个浅绿色的信封,封口处盖了一个玫红色的蜡封戳,已经拆开了。秦川把这两样东西递到陈星手里,接过一人手里的一个箱子。陈星看那糖罐,“呀” 了声,笑道:“冰激淋味的大白兔,这可是上海才能买到的。” 秦川看她开心,便笑道:“喜欢就拿去吃。”
他既不客套,陈星便收下了。她又把信封翻过来,上面写着 “秦川收” 三个字,非常娟秀。她当下就明白了什么,手里的糖罐便有些进退为难起来,于是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秦川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因笑道:“不要紧的,我不爱吃糖。不知道还给谁,拿回去占地方,扔掉又不大好,给你也算物尽其用了。”
他这样说,陈星也就不再推辞。秦川走在前面,中素同陈星走一排。他们经过的地方,滚轮响得跟拖拉机一样。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秦川跟宿管打了个招呼,笑道:“我帮你们提上去吧。” 他帮她们一直提到门口,对陈星说道:“我先走了。” 陈星看他满头大汗,胸口和后背湿得像从水里出来一样,把信封往他手里一塞,笑道:“你等一下。” 她抽了几张纸给他,秦川很自然地低下头来。陈星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笑道:“你自己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