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煨了一盅冰糖炖雪梨,陈星吃完饭,用小勺子舀来当零食。杨婕双腿盘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男女主角正在经历生离死别,她用纸巾掩面,哭得泣不成声。陈星笑道:“妈,我明天和同学出去玩。” 杨婕把纸揉成一团丢在茶几上,道:“天天往外面跑,国庆外面人山人海的,有什么好玩的。” 陈星泡了一杯茶,靠着椅背坐下来,慢慢吹着热气,笑道:“那也比和你一起看电视强点,待在家里还碍你的眼。你一个人在家多清闲。” 杨婕最烦陈星在家,把东西糟得到处都是,还要管她吃喝拉撒,现下她这样说,杨婕自是乐得其成,当场便给她打了一千块钱,让她玩得开心点。陈星的小金库得了充值,心情格外好,晚上打王者都连赢了好几把。
第二天,因赶着八点半在鼓楼见的约定,天刚蒙蒙亮陈星便起床了。她迷糊地按掉闹铃,拉开窗帘,月亮还嵌在鱼肚白的天空中。微信消息像狂轰滥炸一般,埋在夜猫子中素的五十条信息中,希达的两条未读显得格外刺眼。他问她在干什么,这让她有些意外。他的微信还是中素帮她弄来的,中素说,她的朋友告诉她,希达的性格很奇怪。因此他虽然长得好看,却没有人追他。陈星倒没当回事,她不过是随便加来玩,回了希达一句 “今天出去玩” 便搁下手机,对着衣橱翻箱倒柜。她把头发高高扎起,出门时,杨婕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看到她吃了一惊,问道:“这是干什么去呦!赶集都没这么早!” 陈星笑道:“走啦!”
国庆路上堵,陈星没有打车,谁知地铁上也是人山人海,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熬过艰难的半小时,终于下了车。出了一头一脑的汗,妆容也有些花了。陈星当下便后悔,早知如此,哪怕堵车也宁可打的了。十月的杭州,空气里满是浓郁的桂花香,甜而不腻。她从南宋御街往鼓楼走,百步设一墙,墙上开拱门,第一道门上的牌匾写着 “深美闳约” 四字。这条街没有河坊街名气大,却胜在环境清幽,两侧植有高大的法桐,好几栋砖红色的小洋楼掩映其中,月牙白的百叶窗,有零星游客在西洋遗址前照相。御街上有左右两条人工水渠,里面是藕花与睡莲。
陈星顺着水渠走,远远便看到秦川站在古城墙下。她给秦川发了条消息,写道:我看到你了。秦川的目光在拥挤的人海里穿梭,越过蜂拥的人头,落在她身上。陈星笑着朝他跑去,挥挥手道:“你怎么来这么早?夏天呢?他不是说你们住在一起吗?” 秦川抬腕看了眼手表,笑道:“我早就搬家了,现在住在清波门这里,走过来二十分钟。夏天估计在路上了吧,他从城西过来有点远。” 陈星道:“中素刚刚说她还要半个钟头,我让她慢慢来了。你吃早饭没?” 秦川道:“没有,要不随便吃一点吧。”
前面有家店叫 “佳藕天成”,店面不大,一楼是吧台,二楼有卡座。陈星点了一碗冰糖桂花藕粉,店员热情地推销新品,秦川于是点了一份水果藕粉。谁结账总是让人头疼的问题,陈星和秦川推让一番,她知道他肯定不会让她付钱,适时地罢了手。木质楼梯很窄,堪堪能容两人通过。二楼的灯光暖融融的,照在墙角铜质的一大朵荷叶上,悄悄的,静静的。陈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正好能看到御街上的行人。有穿着旗袍的女孩倚在壁画边照相,手中执了一把缀有青色竹叶的油纸伞,这让陈星想到中素,她的身材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秦川坐在她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以为她在看地上被喂得肥肥胖胖的麻雀。她的大眼睛望着深青色的石板路,眼睛也是幽深的,仿佛要融到外面的世界去。店员把藕粉端上来,秦川搅了搅勺子,陈星盯着他那碗藕粉看,粉粉嫩嫩的,格外晶莹剔透。她问了一句:“好吃吗?” 那勺子在他手中就滚烫起来,恍恍惚惚的,隔着半米的距离,她的脸似乎也镀上了一层粉色,他分不清到底是害羞还是腮红。秦川微笑着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她微微瞪大双眼,像受了惊的鸟低头含住勺子。秦川抽回手,给自己舀了一勺塞进嘴里。他微笑着望着她,问道:“好吃吗?” 陈星点头,一双眼睛却不再看他了,只道:“你要不要坐到我旁边来?”
她听到秦川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托着下巴,身子在衬衣里略微旋转了一下。那生笑仿佛触及到她的心,纵然他不属于她,她也决计不想让别人听到这种笑声了。她问道:“那天晚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川笑道:“哪天晚上?” 陈星道:“就是下雨的那晚,你跟我一起回寝室——”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 他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她偏过脸,他的吻就落在她下巴上,像香烟头把她烫痛。她感受到他的紧张,一双手像无处安放似的。秦川哑着声音问她:“还吃吗?” 陈星摇摇头。
他们在古城墙下等人。陈星定了定神,秦川和她聊天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久之后,中素和夏天也来了。中素叫嚷着肚子饿,几人陪她在御街上边买边吃。她手里拿着龟苓膏,嘴里嚼着生煎包,指着转角处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店对夏天道:“你帮我去买个葱包桧好不好?就在那里,叫王奶奶葱包桧,很有名的。甜酱辣酱都要。” 秦川知道陈星避着他,寻了个理由跟着夏天一起走了。陈星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她和中素说说笑笑的,一点没让她看出来不安。
夏天买完葱包桧回来,中素开心地吃完。附近有一座城隍山,现在正是落叶季,中素道:“去爬山吧,我们从万松岭下去,山上风景很好的。” 她像领导,其余三人对她言听计从的。路过太庙公园,大槐树下摆着几张小方桌,每张桌旁都有四张竹板凳,退休的大爷翘着二郎腿,讲一口流利的杭州话在打双扣,周围聚满了围观的人。树上挂了许多鸟笼,有一只虎皮鹦鹉尤其好看,翠蓝色的亮羽,滴溜溜的眼珠子,比话不停的中素还要活泼。牌桌上喊了一句 “王炸”,那鹦鹉也呱呱地学一声 “王炸”。夏天道:“要是等我们退休了,还能聚在一起喝茶打牌就好了。不过我喜欢打麻将。” 陈星笑道:“你打的是杭州麻将吗?那个没有四川麻将好玩。” 夏天笑道:“什么麻将都好,我希望的是能和你们在一起。”
路边的小店在卖糖炒栗子,黑色的机器不断翻搅炒栗石,深棕色的栗子腾着热气出炉,糯香阵阵。十五块钱一包,装在牛皮纸袋里,中素买来边剥边吃。陈星尝了一颗,粉糯粉糯的,算是糖炒栗子里做得正宗的,于是又剥了一粒。秦川正好走在她身边,她扯住他衣袖,把栗子举到他嘴边。他低头咬住那栗子,一根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嘴唇扫过她的指尖,像电流流过身体,酥酥麻麻的。眼前的山红通通一片,黄色的树,绿色的树,他几乎要分不清颜色了。
夏天见了,把头凑到陈星身边,道:“我也想吃。” 中素道:“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剥就行了。” 夏天笑道:“秦川也没断手断脚,陈星偏心,光剥给他吃。” 陈星闻言,手伸到纸袋里,又拿了一颗出来,却被秦川抢了过去。他仔仔细细去了壳塞到夏天嘴里,夏天笑道:“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秦川抓了一把放到他手心,道:“够你吃一路的。”
几人弯进一条极不起眼的小路。山上秋意盎然,藤黄、杏黄的落叶混着枫树红,擎起道道火把,燃得人眼发晃。一路沿着青石板台阶而上,落叶铺成柔软的纯毛地毯,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秋风吹过山间,满山的树向一个方向弯下腰,树叶滚成巨大的球,整座山都流动起来,涌起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浪潮。台阶两侧的山毛榉辟里啪啦落下果子,成熟的果子外面微微裂开,尚未成熟的略带青色,夏天捡起一个,用力朝远处扔去,寂静的山间传来树叶翻滚的声音。
几人在学校懒散惯了,突然爬山,几乎是走两步歇三步。好在城隍山不高,不到一个钟头也就登顶了。极目远眺,但见山下明湖翠屿,阳光像金粉似的洒在湖面,波光粼粼,宛若用金线织成的绸缎。湖畔柳枝婀娜,游人络绎。中素伸出手,视野空阔,江天浩瀚,微风从指缝间穿过。她感叹道:“没想到杭州还能这么美。难怪说,一半勾留是此湖 (1)。” 陈星笑道:“整天在学校里能看到什么呀?永远是那几栋楼。出来走走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