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素努了努嘴,道:“江彧和你讲什么?” 夏天道:“不知道,他让我晚自修去找他。” 中素心里疑了一疑,边往教室里走,边道:“你做坏事了?” 她弯腰去拿搁在窗台上的保温杯,夏天这才发现她并不是当下时兴的身材 —— 竹竿一样的腿,夸张的细腰,平坦的胸部,衣服像麻袋挂在身上,最好能反手摸到肚脐眼。他心里觉得一阵宽慰,还是中素看起来顺眼。
夏天伸出手道:“给我吧,我帮你去接水。” 又把手里的玻璃杯递给中素。中素笑道:“谢啦,我要冷水。” 她靠着墙,望着夏天远去的背影。指尖贴着水杯,传出暖暖的热度。毕竟才九月,秋老虎作祟,不过一两分钟,中素的手心已沁出薄薄一层汗。她换了只手拿杯子,杯壁上留下五个浅浅的指印,像墨洒在泥金小笺上,淡黑灰色向四周渗开去。
杯里的茶泛着盈盈的碧色,中素想低头去闻一闻到底是什么味道。夏天看到了,走近笑道:“你在做什么?” 中素笑道:“我没喝过六安瓜片,不知道好不好闻。” 夏天于是拧开杯盖,递到中素跟前,笑道:“你尝尝看。” 中素浅浅抿了一口,笑道:“好喝。” 夏天十分高兴地笑道:“改天给你带一罐来。” 中素觉得他的话有当真的意味,客气地摆摆手,道:“不用。不如改天来你家,坐下来慢慢喝。” 夏天愣了愣,笑道:“也好,家里还有很多别的茶,够喝一整天了。”
一只玻璃杯跟烫手山芋似的在两人手里转了几轮。回到教室,夏天看到陈星坐在他座位上奋笔疾书,身旁的秦川还不时用笔在她的书本上勾勾画画。他一屁股坐在陈星的椅子上,笑道:“呦,开始学习啦!” 陈星头也不抬,边写边道:“我也是要好的人。有觉悟了,怎么就不能发奋图强?” 夏天笑道:“那你可要紧紧抱住这条大腿。”
陈星停下笔,瞥了眼秦川的大腿,作势就要抱上去。秦川往身侧别了别,轻轻敲了下她脑袋,道:“还没讲完。” 夏天边翻陈星的辅导书边笑道:“你还不知道吧?秦川选上化竞了。啧,就你这题,酸碱滴定,我都能教你。”
陈星愣了愣,顿时想起来前些天晚自修秦川不见踪影的事,原来是去参加化竞选拔考试了。她望着他的眉眼 —— 他似乎总是云淡风轻的,对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就连那张脸上也永远保持着微笑。她心里没由来升起一股奇异感,跟秦川相处久了,自己似乎也有点被他影响的趋势。她于是笑道:“恭喜你了。” 这句恭喜并非恭维,她是发自内心为他高兴。
这日吃完晚饭,夏天回寝室吹空调。秦川问他去不去打球,夏天道:“喔,我不去了,江彧有事找我。” 他在出风口架了个画板,把颜料摊得像烧烤摊上的串串一样。秦川洗完澡,光着上半身出来,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他顺手扯了块毛巾盖在头上,对夏天道:“这次准备画什么?”
夏天正在铺底色,清一色的红,大块大块晕在油画布上。他笑了笑,道:“随便画的。” 秦川见他专心,便也没有多打扰。夏天从三岁开始学画画,是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类型。不过他向来都是随便玩玩的类型,捏着一支画笔,想到什么便画什么,并未萌生过成名的想法。
大约五点五十的时候,秦川叫他下楼。出了宿舍,两人穿过实验楼。一楼走廊两边都是化学实验室,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尽头的墙上开一扇玻璃小窗,日渐西沉,洒进些灰黄色的微光,照在两侧墙壁上,白得瘆人。在走廊前左拐,经过一条过道,过道右边铺着木板延展出去,直连长廊,间植两株枫树,周围密密环绕着南天竹。左边是一块空地,隔开图书馆和教学楼。图书馆前砌有莫约二十级浅浅的台阶,环成大半圆,军训结束时江彧曾带着全班和教官在此合影留念。
夏天印象很深,那天中素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他总觉得女孩子生来就应该风风光光的,于是和中素换了个位置。虽然不在照片最中心,可也比在角落强些。中素的旁边是陈星和秦川,几人挨在一起,江彧把单反架在三脚架上。他按下延时键,扫视了一圈,匆匆茫茫跑到夏天边上站定。
下午两三点的烈日在头顶暴晒,夏天的脸被晒得通红。单反发出 “咔咔咔” 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转一下,闪光灯便闪一下,给时光压上淡淡的痕迹。江彧把照片发到班级群里,他细细看了好几遍。陈星和中素笑得最开心,特别是中素,那脸圆圆的,白里透红,像是指甲掐过的冰皮月饼似的,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秦川面无表情,江彧挂着一脸淡漠的微笑,只有他闭着眼,大约是光线太刺激睁不开眼。
图书馆往左,靠近篮球场的一边的水泥地中心架有一钟,名赤子之钟,上刻铭文:我们在此铭心相约:一切皆不能将我和祖国的命运分开,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是金钱、还是权势,是疾病、还是劳累。是为志。由此,我将发奋努力,上下求索,勤于思考,勇于实践。是为行。直至民族复兴,天下大同。此心乃敢稍息!是为公。赤子之心山川可鉴。仅此以镌金刊石,以为共勉。
两人走进教室,陈星和中素的座位上空空当当。夏天于是好奇道:“他们女生是不是特别磨蹭一点?连穿件衣服都要选半天。” 秦川若有所思地点头:“可能吧。你一会问问她们都在干什么。” 夏天笑道:“无非就是那几件事。刷微博、追剧,最多再聊聊八卦,哪个男生帅。” 秦川失笑:“你好像很了解她们。”
夏天又和他胡诌了几句,六点差五分。他慢吞吞往江彧办公室走,一路上琢磨着江彧到底有什么事找他。他盯着门上的 “高一化学组” 看了一会,敲了三下门,静静等待着。
许久,隔着门传来声闷闷的 “请进”。夏天推门而入,便见到江彧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在敲键盘。西晒太阳从窗户照进来,模糊了他锐利的棱角和清晰的下颚线。办公室不大,左右各四张桌子,多叠着成堆的教辅书和试卷。此刻空空荡荡的,只有江彧一人。他的座位打理得很整齐,桌旁设一张矮矮的两层书架,所有作业本都搁在上面。每张办公桌前都用隔板隔开,就像小时候玩过的拼图游戏,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便签纸。
江彧侧脸看了夏天一眼,很快把视线挪回电脑。他指了指前面的转椅,声音宛如悠扬的大提琴:“搬来坐。” 夏天便在他身旁坐下,一双手搁在膝盖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他明明只是端坐着,可夏天却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遥远如同一光年。
江彧仿佛遗忘了他,夏天在心里默念着隔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把每个办公室的电话都背了一遍。他盯着天花板,看到一只蚊子停在上面。时间久了,那只蚊子就变成了一群蚊子。当他把视线转到江彧的课件上时,眼前隐约还有忽上忽下的黑影,忽然听到江彧说道:“稍等,渴了就喝点水。饮水机在角落,旁边有纸杯。”
夏天很轻地点头。他接了杯水,待一口一口喝完了,江彧终于放下了手头的事。他摘下眼镜,随意放在桌上,转过来对着夏天道:“不好意思,久等了吧?我在做教案。” 夏天道:“没关系。不过江老师,教案每年都差不多,为什么要重新做一遍?”
江彧如峡湾般深邃的眼睛凝望着他,许久,唇边忽然绽开了一抹笑容:“衣服每年都差不多,为什么要买新的?夏天,这是一种仪式感。学生是我的客户,认真备课是我对客户最基本的尊重。” 夏天笑道:“江老师,你太风趣了,把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比喻成甲方乙方。” 江彧问道:“那你觉得,老师和学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九年制义务教育使夏天对老师有一种刻板印象 —— 那种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态,却被世人鼓吹着捧上神坛。他当然不会对江彧这样说,话在肚子里转了三个弯,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印象里,老师似乎一直是一个倾向奉献的职业。”
江彧挑眉微笑:“但是你忽略了根本。作为老师,我和学校签订劳动合同,为我的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得到相应的报酬。作为学生,你们通过我学到了知识。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场价值交换,你也可以说是交易。而我向来认为,只有等值的交易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