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叶不顾其他人的阻拦,上前一把夺过何军手里的对讲机,声音陡然拔高,尖锐沙哑地吼着:「去救人!」
这句话径直穿过对讲机,在众人耳边炸开,同一时间,船上拿着望远镜的男人突然叫道:「水里有人影!十点钟方向!」
轰!
听见这消息后,驾驶员立刻发动引擎,船身摇晃起来。
「……」
海里是寂静的,远比一切都要安静,窒息感漫过身上每一寸神经,让孟雪诚意外的是,他的思维竟然十分清晰,他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地方,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鼻腔耳朵全是咸腥的海水,孟雪诚紧憋着一道气,但海水拼命往鼻孔里钻,喉头不可遏制地泛起一阵痉挛。他呛进一口水,意识飞速旋转起来,整个人好像被丢进洗衣机里,身体马上会被海水分解,最后溶进气泡。
他想起了苏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甚至想起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苏若蓝……
都说人在迎接死亡之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礼物,等你回味完毕,它将替你一键删除,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到头来不过虚幻一场。
你将消失,某天后,你的名字也将消失。
「……你将消失,某天后,你的名字也将消失。你甘心吗?难道你不想让所有人都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做过的事?」
一道非常温和的男声在孟雪诚耳边响起,这是他无意间在船上听见的,尽管他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可孟雪诚从他的语气和口吻中体会到了压迫感。几乎没有犹豫,孟雪诚敢笃定说这句话的人就是笑面,他仿佛揽着满怀鲜艳糖果,用最温柔的方式去哄骗孩子们。
甘心吗?
当然是不甘心的。
呛入体内海水越来越多,压在孟雪诚身上的重量快要将所有器脏挤裂,他无迷茫地睁开了眼,月光飘在水面上,忽远忽近……
「孟雪诚!」
「孟队!」
「人呢!快!快!」
「那边好像还有一个!」
「诶!!苏————」
苏仰深吸一大口气,血腥味溢满整个口腔,他直接从船上翻身跳进海里,往深处游去。船上的人极其懊恼地抓了把头发,牙齿快咬得出血,事情本来已经够糟了,以苏仰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都撑不住,更别说救人了!
海里的温度太低,苏仰下潜时有短暂眩晕,而且水底压力导致耳压升高,剧痛一路从耳内延伸至大脑,四肢麻木地僵硬起来。这几秒钟的下坠,大抵是苏仰这一生里经历过最痛苦的折磨,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被锈坏地腐蚀,疼痛在骨髓深处放肆叫嚣。
但这一切,都在看见孟雪诚的那一刻瓦解崩塌,他抓住孟雪诚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游,直到几双手接二连三将他们托起来,苏仰才敢松一口气。
浮出水面后,苏仰捂着嘴巴咳了起来,船上的人忙递给他们保暖毛巾,再将两个近乎昏阙的人抬上船。他们在地面上随便垫了点衣物,然后把孟雪诚平放在上,开始进行急救工作。苏仰跪在地上,看着孟雪诚惨白的脸,手指抚过他冷湿的发丝,没有一点温度……
「他身上的麻醉药还没过。」
苏仰的手顿在空中,瞳孔迅速放大,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天空下起了大雨。他侧转过身,即便他不能准确听清话语内容,可心底被腐蚀的某处,突然惊醒过来。
要不是空气是鲜活的,苏仰或者会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海里。
他看向同样湿透了的齐笙,雨水沿着脚踝渗进鞋里,将他的脚步牢牢钉死在原地。
「吓到你了?」齐笙将盖在头上的毛巾取下,露出一个逞强的笑,「好久不见。」
「……」
齐笙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苏仰没有特别去想什么,感觉却很怪异,他没来得及高兴,没来得及悲伤,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体力先一步不支,在鼎沸的人声中失去意识。
第190章 笑面(三十一)
……
「何队!」一股难以表述的刺痛在苏仰心里盘旋,他盯着何军手上的遥控器,喊道:「市广场那么多监控,笑面根本没有机会安装炸弹!他在骗你!」
他刚迈开脚步就被众人慌忙按住,有人小声劝他:「苏仰,别感情用事了,上个案子的亏还没吃够吗?我们赌不起……」
「我感情用事?」苏仰挣扎要起身,可这一反抗,却让身边的人更加警惕,众人连忙将他按在椅子里,双手直接反铐在后。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军,没有何军的许可,他们是不敢将自己强行「绑」在原处的。苏仰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难过,心脏砰砰乱跳,他害怕何军作出选择,更害怕何军选择放弃齐笙。
只是种种迹象看来,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齐笙是清白的。
苏仰扭头去看陆铭,希望陆铭会帮忙说点什么,他知道陆铭心里是相信齐笙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帮帮忙……
那怕是说几个微不足道的字……
可苏仰只看见了陆铭眼里毫不掩饰的痛恨,而这种恨意并没有指向其他人,反而像密集的雨一样,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陆铭不再看他,紧握着拳,正面对着何军说:「何队,齐笙没有背叛我们的理由,是有人故意伪造证据,想要挑拨离间。」
陆铭声音很单调,单调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苏仰向来是喜欢安静的,但那瞬间,他在沉默里崩溃,情绪彻底失控。何军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剧颤的手指放在按钮上,痛苦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你对不起谁!」苏仰无比绝望,血液流过的地方开始石化,然后顺着干裂的纹路一一粉碎,在场的所有人都像跌进了黑洞。
没人说话。
过了几秒,电话铃声集体暴起,听筒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地球仿佛停止转动,苏仰看见那浮在半空的尘埃飘然落地,胸口泛出一阵酸楚,将整个心脏腐蚀烂掉。
陆铭对他的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是齐笙?你为什么要让齐笙跟问号坐同一辆车?原本是我跟吴越两个人去的,可你坚持要把我换成齐笙,」陆铭双眼血红,在苏仰身侧低喃出声,「为什么?」
「你在怀疑我?」苏仰闭上眼,一直被压抑着的尾音变了调,「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陆铭沉静地垂下眼,把所有悲伤都堵在嗓子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得不怀疑苏仰、不得不怀疑这背后的阴谋,但这又是矛盾的,假如苏仰真的想栽害齐笙,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去证明齐笙是清白的?
苏仰不知道陆铭内心的纠结,,良久后才说句:「没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只相信他。」
陆铭顿了顿,随后嘲弄地想,是啊,其他人怀疑齐笙,他怀疑苏仰,凭什么苏仰不能怀疑他们呢?只是苏仰的疑心起得比所有人都早而已。
遗憾是陆铭的理性没能成功压过感性,任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冷静思考,他转脸盯着苏仰空白无神的双眼,悲恸再也掩盖不住,咬着牙说:「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让你替他去死。」
往后的日子,苏仰不断提醒自己要活着,等到时间足够漫长,让他的心长出茧,那样就不会痛了。他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去强迫自己接受齐笙已经死亡的事实,而现在,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苏仰醒来时,护士正在替他测体温,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口腔里依稀残留着海水独特的腥味。
「现在几点……」苏仰刚开口说话,嗓子疼得不行,声音又干又哑的,护士有些无奈,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下午两点半,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仰皱着眉,他听护士讲话像是隔着一团棉花,耳朵里闷闷塞塞的,胀得他恶心。他刚要抬手去揉,便被护士拦下:「诶诶诶,不能伸手去摸,觉得耳朵不舒服是因为你的鼓膜破裂了。这段时间绝对、绝对不能游泳,洗澡的时候也要注意,不能进水,不然感染了有你难受的。」
苏仰坐起身,没等他再次开口,护士会意地笑了笑,说:「孟先生上午已经醒过来了,他没事,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