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周清妩先发现了他,她叫住他,“阿竹,你好了啊,那我们准备一下走吧,早点去也好早点回来。”
她放下簸箕,将围裙解下,掸掸灰,就放在一边,跑去厨房拿昨天做好的青团。
青团是昨夜做的,将艾草捣碎过,用纱布滤汁,然后和糯米面混在一起,她做了豆沙馅的和兔肉陷的,兔肉陷的用黄酒姜片去过腥味儿,加上芥菜,味道也极好。
她拿了几个青团放在碟子上,然后置于篮内,用布盖着。
“呆瓜,愣着干什么,来帮我提一下。”她嗔了他一眼,将崭新的篮子递给他。
阿竹望着手里的篮子,心口熨帖,阿妩用了他做的篮子。
他又望着房檐下堆着的一大摞竹篮,心想这几天就该拿下山去卖了,他该去挣银子了。
这几天她总是不高兴,他挣了银子都给她,她大概会高兴一点罢。
他们拿了六个青团、两只蜡烛、一些纸钱和她昨日折的几支桃花,就朝后山出发了。
她师父的坟在后山山顶上,有一棵松立在旁边,很醒目,所以位置很好找。
其实不建在小院周围,也是当年师父要求的,他嫌弃周围这块地儿太平,看不到什么好景色,所以拖着病殃殃的身体,含泪拉着她的手说自己一定要死在山顶,还指着那棵松树道一定要在它下面。
说这棵树挺拔,衬他。
周清妩看着病入膏肓也如此执拗的人,哭着答应他说好,随后在他咽气后,一个人用瘦弱的肩膀,一步步扛着他上山,最终在山顶埋了他。
那一年,她十六。
两年了,这棵松依旧提拔。
作者有话要说:憨憨,你醒醒,她生气是因为你!
(下章有点高能?)
第14章 (修)
周清妩把几枝桃花摆在坟前,她记得师父生前最喜爱的是梅花,说寒梅品性高洁,跟他这个人一样。但现在这天腊梅早没了,只能拿着长得像的桃枝充数。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旁的花他向来是看不上眼的,说什么,这等俗花配不上他。只希望他老人家在底下朦胧地瞧上一眼就好,别看太仔细了。
她把阿竹拉过来同她站在一道,“师父,这是阿竹,你认识一下,他很厉害的。我知你不喜救人,也不许我救人,但当时情况挺特殊的,就……挺特殊的,所以你还是认识一下吧。”她一下子也编不出什么理由,也发现这头起的不好,就草草结束了这话头。
她扯扯阿竹,阿竹毕恭毕敬朝着坟磕了个头。
其实上香上坟只是一种活人寄托思念之情的法子罢了,但习俗一向如此,在坟头说说话,就好像土里的人还在世一般。
她跟阿竹说,她从小就被师父捡来,跟着他在山中生活了十六年,从小到大都是跟在师父后头采药、炮制,读书写字,学习医术,他们一直住在山上。
她师父确实不是个好人,两人也有争执的时候,譬如她七岁那年,他们到镇上出药材,途中碰到一群孩子在用石头砸玩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狗,它被砸得腿都瘸了,身上的毛被半干不干的血黏糊在一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叫声尖细微弱。
她跑上前凶狠地推开他们,将狗护在怀里。她冲出去孩子的包围圈,央求师父快救它,但他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说了句“畜生”,便不许她管。
那次是她闹得最凶的一次,最终师父被她缠得不耐烦,丢了一句“要救便自己救”便走了。
七岁的她只懂药理知识,抱着狗挨个药铺去央求,可是她人小又没银子,大人都把她轰出来了。
她没法子,只能颤抖着手抹去脸上的眼泪,自己跑去山里刨了药,于是乎,那狗就成了她第一个治病的对象。
就这样一人一狗在山里的草棚里窝了一夜。小狗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了,她每天都偷偷往草棚里跑给它换药,在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它就在小院外的柴火棚里安家了。
后来它有了个名字,叫大黄。
师父说救人不救已,佛都不来渡他他又何必渡人,把浪费在救人上的这点时间花在研习医术上面,他的医术不知要精进多少。
所以他从不救人,也一直以自己参透了这个真理为荣。
她觉得师父没有朋友也是因为他这种性格造成的,都死了两年了,也没见人来看过他,活了一辈子,也没见着他有半个朋友。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他曾带她去拜访过一个女人。
已经记不清当时去干什么了,只记得那是个下雪天,他们舟车劳顿了数日,在大雪飞扬中进了那座奇怪的吊脚楼。
那是个风韵犹存的帷帽女子,眉目有神,体态丰腴。她曾经一度以为是师父的老相好,但他们一见面就吵了起来,把坐在门口看鸟雀的她都吓住了。
也就这么一次,回到山中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更别说其他人了。
心中哀叹师父的人缘,她心里想想都替他难过。
“师父,在下面莫要再嘴臭了,朋友还是得交的。”她用手挡风,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摆在石碑两边。
“你看看今天我给你带了什么,是你最中意的兔肉芥菜青团!”她接过阿竹递来的竹篮子,把六只滚圆的青团子拿出来摆在坟前。
六个小巧的青团上都点了红,那是区分豆沙馅儿和肉馅儿的标记。
“师父他最爱兔肉芥菜馅儿,饺子包子都爱包这馅儿,但我喜欢吃豆沙的,我喜欢甜甜的味道。”她边拿纸钱边转头对一旁的阿竹解释道。
甜甜的味道,阿竹看了她一眼,在旁边帮她拿出纸钱。
他低头摆弄,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她喜欢甜甜的味道。
周清妩将纸钱都烧了,一边烧着,一边絮叨着自己这一年的生活,譬如医术进步了,解了他遗留的难题,改进了好多药方云云……诸如此类。
群山环绕中,青衣女子跪坐在坟前,手中烧着纸钱,她低头,柔和地说着话……阿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眼前渐渐浑沌,山峦逐渐移转,两个场景渐渐重叠在一起,一个少年出现,他的背影缓慢地和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少年并没有在烧纸钱,他跪在一座孤坟前,狼狈地承受着一个男人的打骂。
他的脊背血肉模糊,他的身上遍布污浊的泥泞和黑漆的鞋印……
头很痛,像千万只蚂蚁在啃食,阿竹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咬牙,晃了晃脑袋,试图减轻些痛苦。
可是根本没有用,头越来越痛,血管像要被撑裂了一般,他脸色青白,疼痛难忍。
“阿妩,我先回去了。”他强忍痛苦,脚步踉跄着匆匆离开。
周清妩诧异地回头,但他动作太快,她只看到一个匆忙的背影。
她有些难过,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隔阂减轻了一些……
山里的天气变化极快,烧好纸钱,天已阴沉下来了,她记挂着还敞在院子里的粟米,略做收拾后就赶回去了。
把粟米全部装好袋,天上就落了雨滴,周清妩抹了一把汗,心想还好赶上了。
阿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晚上,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阿竹,吃饭了。”
“阿竹?”屋里没有声音。
她又喊了几声,屋里仍然静悄悄的,没有响起像往常一样的应答声。
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门被人从里面拴上了。
她有些急了,使劲拍门喊他,里面终于传来一丝动静。
像是什么重物滚落的声音。
“我今日有些不适。”他声音沙哑,说话断断续续的,吐字异常模糊,“我就不吃……了……”
周清妩心中愈发急了,“不舒服就让我给你看看啊,我是大夫,你喊我,我给你看啊!”
她使劲拍门。
“我……”阿竹还想说什么,就被胸口猛烈的痛感击得濒临崩溃,他额角的青筋暴突,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他抓着胸口,死死咬着嘴唇。
他能感觉到,体内真的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被撕裂劈开的痛,被啃食撕咬的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体内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破坏,破坏所有的一切。
对,破坏,他要破坏,他要撕裂这里的一切,他要把身体的痛苦都发泄在这黑暗上,他要把这黑暗的一切都毁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