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提议被宗崎严正否决:“不行。别人可以放弃晚饭,你不行,也不看看自己如今瘦成了什么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饮食不规律。”
我还嘴硬:“我吃多少也长不了,纯属浪费粮食。”
“浪费粮食?”宗崎笑到手抖,“刚刚吃烧卖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他抱着我腰的手松了些。我于是又开始挣扎,向着床的方向。边使劲,边喊口号似的嚷:“烧卖,是信仰!烧卖,是信仰!……”
隔壁郑老太的护士正好从我门前经过,看了看我俩,一副习以为常的了然样子。她在走进隔壁病房前,甚至笑着和宗崎打了招呼。不过绯红的耳根和开门时悄悄投来的目光出卖了她,小姑娘其实很有好奇心,她还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呢。
以宗崎的力气原不必和我僵持,但我死撑的架势让他不敢用力拽我,怕伤了我脆弱的骨头。事实上,即使他让着我,我也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脱臼了。
最后还是我脱力妥协:“好了好了,我答应陪你出门溜达,走吧。”
……
这个时间点出来,我和宗崎不便去山里,怕来不及赶回来吃晚饭,所以我们只在疗养院后园里转悠。
从没在午后出门的我,不知道后园里竟也有如此风光。
出了宿舍楼的玻璃门,迎面可见夹道两旁的八重樱。这种樱花醒得很早,不惧早春寒意,浅粉色的花朵已经开成了簇拥的团状。阳光在花间戏谑追逐,花与光影交织,气氛和暖而暧昧。
离开干道,拐入一条小径,花朵便也跟着变换。云锦杜鹃招摇着一身艳丽桃红,占据你满眼的春色。旁边是四月未开的油桐,花苞却结了不少,素色如水,清凉自在得很。
此时睡过午觉的病人都醒了,由医护带着,在后园里散步。即便人不少,后园里仍然很安静,只有四月微凉的风在和山间树叶讲悄悄话。
并非因为这里的人们生性沉闷,而是因为军区疗养院的多数病人并不真正清醒。你若仔细看他们的眼睛便会发现,双眸之中混沌一片,缥缈含雾。他们的眼神懵懂迷茫,就像是未开智的孩童。
他们或年长、或年轻,或站立、或静坐,都无一例外地望向各自的方向出神,仿若做着颠倒迷离的幻梦。即使后园中偶尔有一二低语,也全是无人能懂的梦呓。
不要为他们的神智混沌感到难过,没有人喜欢他们偶尔出现的清醒时刻,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喜欢。疗养院里几乎每个人清醒的样子我都见过听过,但清醒绝不等于理智,更不等于平静。
——有个三十多岁的退役军人。
据说他曾加入维-和部队被派去过中-东战场,后来受重伤回来。好不容易救活,可惜他断了胳膊,脑子里也留了弹片,从此精神便不太好。他平日里痴痴傻傻,逢人便笑,一副永远没有烦恼的样子。
但我曾听到他的病房里传来过痛苦的哭号——来自他本人的哭号。我向他的主治打听过,得知他叫嚷就是因为长睡后的偶然清醒。
他是不是想起了战场上的情形,想起了战友在他眼前被炸成数段的身体,残-肢断腿,流出的肚肠,迸溅的脑浆。我现在回想起他半夜发出的那阵叫嚷,仍然觉得不像人声,反像是被禁锢多年的野兽,在冲破牢笼的刹那发出的嘶吼与低鸣。
——还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老家在淞沪一带,据说曾经当过军医,年轻时颇有姿色、很是格局。可叹女军医如今脸色蜡黄,整日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半分讲究模样。
她会困在这里,是因为十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九零年代她曾随特种部队去往西南边陲执行反恐任务,不幸被敌人俘获。等战友们救出她时,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全是施-暴后留下的痕迹,胸-口被烟头烫伤十多处。
女军医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出院后就被送到这里来疗养。来到疗养院之初,许多微小的事物都会刺激到她,让她进入无法安抚的癫狂状态。而等到我来这里的时候,女军医已经不再需要特护病房里的锁链帮住她保持冷静了。因此她在我印象中一直沉默寡言,不哭不闹,每天像游魂般在楼道间穿行。
我唯一一次见女军医回想起过往,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午后,就那一次她差点在自己的病房里用水果刀了结自己的性命。她被救下后一个劲儿地哭,声音很是凄厉沙哑,连住在楼上的我都能听到。她哭得那样令人心碎,仿佛夺下她手中刀具的人也夺走了她的希望似的。
我那时就想,她肯定记起了在恶魔身边的屈辱日子,记起了被触碰时的抗拒感受。有些用布遮住、便在私心里以为不存在的伤口,从来都不曾愈合。所谓淡忘,只是一种无力的选择罢了。
时光从来没有办法弥合心头的裂纹,有时甚至会在你不经意间,突然用镊子挑动你创口上敷着的纱布,让你再一次感受撕扯的疼。女军医是忍受不了折-磨,才会想要背弃时光,投向死神怀抱的吧。
——再说说我隔壁住着的郑老太,老人家今年六十八。(她还记得生日,护士给她过生日,总请我扮演她女儿。)
我每年演她女儿,都会接受一遍同样的关怀:“雪啊,你怎么瘦了,个头儿也缩了(我知道自己矮,怎么办有点气)。国外的饭食不养人呐,你把汉斯和小外孙们都带回来,在家多住几天吧,妈给你们做好吃的。”四五年了,只字未变。
她还总要等已经去世的老伴回来吃饭:“你爸个老鬼早起又钓鱼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烧个鱼汤,菜就齐全,可以开饭了。”我就劝:“爸肯定钓到大鱼了,刚从外头拿了抄网去兜呢。他快不了,我们先吃着,边吃边等他。”郑老太犹豫着点头,然后吃着午饭就把等人的事儿忘了。
郑老太是军区某高干的夫人,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女儿现今三十九岁,在国外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她是出国上的高中,之后就再没回来过。郑老太六十岁那年患上阿尔兹海默综合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那会儿她老伴儿还没去世,在家照料她,陪她说话,她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独。
后来老伴走了,国外的女儿不乐意回来照顾她,更不想带她出国。渐渐地,连问询都少了。部队里体恤她一个人靠退休金过活不容易,请护工照顾也不够周全,就把她送来了疗养院。
我所认识的郑老太其实是个小孩儿。
她记不得如何使用语言,像初生的孩童一样无知无识。不过照样与人沟通无碍:她需要什么就指一指,护士会拿给她;护士说什么她都听着,只是一味地笑,不知听懂没有。她的喜怒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明。她心情也变得极快,前一秒晴明,后一秒风雪,完全是孩子样儿。
郑老太只有受了刺激,才能恢复片刻神智。她恢复语言能力的表现就是出门瞎转悠,拉住遇见的每一个人说她女儿如今在国外过得如何好,小时候如何优秀。又自责从前待她严格,要求太高,为学习为琐事罚她不少。说完还哭,总会哭成个泪人儿,气都喘不匀。护士只得给郑老太打剂镇定,让她睡上一觉。再醒来又是原先的无忧模样,不言不语,时怒时笑。
……
如此事迹种种,不胜枚举。由此我总结出,恐怕这疗养院中,只有常年关在特护病房里的少数人才是清醒者——然而他们清醒并痛苦着。这样的清醒,有人痛极了也珍视极了,有人则会说不要也罢。
讲到这儿你或许好奇,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事,仿佛熟知疗养院每个人的家底历史。那是因为,我搜集每个人的过往,期望他们的“传奇经历”成为我的写作素材。
“创作源于生活”,我认同这句话。可只惜,我幼时为自己限定的活动范围和现今疗养院里的四方窄天,无法为我提供丰富的经历与多彩的生活。我只好看别人的人生,想象他们的经历,共情他们的苦痛,以期由此获得灵感。
更何况,我也有自己不愿触及的记忆,那是产生共情的基础。
Chapter 8
在后园溜了一圈,我只顾自己走神,晾了宗崎一路。他不愧和我一起长大,行止最合我胃口。在我不愿开口的时候,他绝不会不识趣地逗我说话。他分得清我是真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做做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