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惜的是,藤崎女士的嫁祸太过失败。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她的嫁祸对象西原。她的手法并不高明,连线索导向都显得刻意而且令人困惑。从东野圭吾的人物设定来看,这样才符合人物身份。可我作为读者,作为推理爱好者,觉得不够尽兴。
“藤崎所嫁祸的并非她最想报复的人,因而无法做到‘最狠辣’。她的执念不足以击碎心中多年的信仰,让她亲手毁了心中所爱。我觉得是她性格中属于女性的优柔,阻碍了一场完美的报复。”
我情绪有些激动,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呛了冷风,不禁伏在宗崎肩头咳嗽起来,喉头泛上一股甜腥。害怕宗崎发现异常,我忙紧紧攥住他臂上衬衣,强行压下了咳嗽声。
等气息终于平复,我才补充说:“杀人者如果没有足够的执念,那么再多的残忍都只是对人性的亵渎。哪怕被害人是他自己,都无法让残忍摆脱幼稚可笑的阴影。你要记得,我的‘自杀’和东野圭吾的‘自杀’不同。我的写作不受外物干扰,我要给读者呈现极致的死亡艺术。”
我说完这话,忽然心虚了。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的序言里说:“艺术从不病态。”可是我的所谓艺术一向是我病态内心的外显。我热衷于将自己的灵魂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宁愿相信他们有眼无珠,宁愿相信他们看不懂。
我该庆幸自己此刻闭着双眼,否则宗崎一低头就会看到我眼里闪动着的狂热的光。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疯狂,随时都可能从我眼眶里喷涌而出,将我的世界浸染成一片猩红。
就像六年前的那个夏夜,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浮动翻滚着,将我淹没……
……
“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宗崎的声音重又在我头顶响起。他大约以为我睡着了,刻意压低了嗓子。平静低沉的嗓音包裹住我狂躁不安的思绪,缓缓地帮我从噩梦中抽身脱离。
我侧过头,睁开眼,猝不及防地被正午日光照得一阵恍惚。
等适应了外界光线,我才发现自己视线正对宗崎的下巴。他的面容笼在暖光里,使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唇线,甚至整个轮廓都显得格外柔和。其实,即使没有自然光的衬托,他在我面前也永远都是温和的样子。
我一直知道宗崎的英俊,此刻却更想用性感来形容他,或许因为温柔的男人总是性感的吧。
他垂眸看我,用面颊亲昵地贴上我的头顶,轻轻蹭了蹭。如同对待一只温驯的圆毛小动物。
“尹相。”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温柔悦耳,我真希望他永远用这样的语调叫我。他说:“我一直坚信你的故事独一无二,正因如此才更加担忧。阿相,别陷得太深,不要总放纵自己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被交错繁杂的线索困住。”
我抬眼看他,却没来得及捕捉到他的表情,反被他细细打量了许久。于是小心翼翼地低头,打算避开他专注的目光,就听见他又说:“阿相,你的眼睛真美,我刚刚在其中看到了星辰的光。”
我猝不及防被他夸得一愣。忍不住对比了一下他和温雅两人对于我眼睛的评价,忽然觉得好笑。记不清哪位老先生曾说过:孩子,你真以为别人眼中的你是你吗,不,那是他自己。这话用在这里不知是否妥当。
他夸我,我心情不错,所以抿唇勉强应了声“嗯”,然后离开他的臂弯,想要在地面站定。未想被抱了很久,一时没适应站立的感觉,不由地踉跄几步。但我还是坚持走在宗崎前面,进了疗养院大门。
Chapter 3
回到病房刚巧是下午一点半,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嘀”声,显示屏上的数字闪烁了一下。
小王早上来打扫过了,病床上的被子铺得很平整。宗崎不喜欢铺床,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习惯于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所以他的目光扫到床铺时,眉头明显皱了皱。
我装作没看见他的不满,脱鞋爬上床,将头埋在被子里,趴着不想动了。
头发很久没有打理,已经长得太长,散在脸侧和身侧,捂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条鱼一样扭动身子,把头发拱到一边,烦躁地扯着项窝处的头发,企图拨开它们,却越理越乱。长久的努力无效,最后长发竟真结成了一张难以挣脱的网,彻底把我困住了。
我干脆停下不动,破罐破摔地想,自己大概要成为第一个被头发勒死的人了。
宗崎拍开我乱动的双手,又好气又好笑:“你当头发是杂草,可以乱薅的吗?”
他撩开我项侧的头发,把碎发拢起来,用手指顺了顺,拨到一边。我顿时感到脖颈清爽了,闷热感一扫而空,满意地哼了哼。
宗崎将我翻了个身,挪平摆正,让我仰面躺着,在我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扯来被角把我的肚子盖上。他直起身说:“你起床早,又跑去后山折腾了这么久,累了就睡会儿吧。我去把山下带来的饭菜拿到食堂热一热。等有饭吃了,我回来喊你。”
我已经睡得迷糊了,但听到有吃的还知道下意识说“好”。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又翻了个身,趴下了。脸贴着软和舒适的枕头,睡思昏沉。
宗琦离开前,顺手再将我翻回来。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重新趴了回去。大概觉得趴着睡的姿势更顺心些,于是他再翻,我再趴。
如此往复几次后,宗崎叹了口气道:“阿相,趴着睡压到胸口不会难受吗?”
我半睡半醒间坦然地摆摆手:“没事,反正我平胸,趴着躺着一个样儿。你实在看得难受,可以假装我平躺着……”
我话还没说完,宗崎忽然倾身上来,双臂撑在我身侧,将我整个人笼住。他的气息一靠近,我就整个人清醒过来。我扭头看他,可是偏头向左,他就躲去了右边。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项侧,温热而湿润,把我原本冰凉的皮肤也捂暖了。他的碎发甚至扫过我的后颈,柔软的,有些痒。
然而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有些急了。
“宗崎!你多大人了和我玩躲猫猫,是不是幼稚?是不是傻?”我恼怒地翻过身,边嚷边仰头,门牙差点儿磕上他的脸。我定定愣在原地,发现位置不太妙,我与他的鼻尖相距不过一寸,刚才仰头的动作如果再猛些,一准儿撞上。
我想要挪开,试探性地扭扭身子,可惜空间太小,容不得过多动作,只得安静躺好,不再造次。我被宗崎圈在胸膛前,惴惴不安,等着他起身。
谁知宗崎竟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神色。目光柔和地化开,潮涌般漫入我的眼底,让我看穿了其中的缱绻温柔。
如果说,平日里宗崎总带着不容旁人亲近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坚毅的面庞轮廓和一双内敛精光的鹰目。那么此时,当他的神色发生改变,目光染上细密的柔情,气场变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反倒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柔软脆弱的少年了。从没想过,我有一天能在宗崎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也没想过,温柔生长到极致,竟能达到柔和面部线条的效果。
宗崎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竟使我恍惚觉得其中映出的物像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存活于一片净洁墨色之中,被瞳孔的主人倾尽温柔以待。
宗崎的神色已然向我传递出一种情绪,我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他的情绪太过深沉,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积蓄。所以我有一种错觉,也许多年来,在我不看向他的时候,宗崎都是用这种缱绻缠绵的目光看向我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然觉得这个一直照料我,迁就我,伴我在混沌岁月中成长的人,变得陌生了。
其实我真的了解过宗崎的想法吗?这六年来,或者从更早些时候(我父母还在时)起,他是想用什么身份陪在我身边的?
我不敢多想,自私地以为他现在的位置很好。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血脉相亲的人了,只有宗崎是我内心认同的无关血缘的亲人,我很想留住这个亲人。
有时我会想,宗崎与我仿佛是偏利共生的关系,而我正是获得利益的一方。他在我身边时,我才能够抬头看见一点树缝间漏下的阳光,才不至于在无边黑暗中不断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