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26)

“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我深深低下头,把脸掩在手指间,然后猛然抬头,透过夜色看进他的瞳孔,“宗崎,我就算真自杀,也一定不会用匕首直接割断喉咙——像当年凶手对我父母做的那样。我会选择笔下陈平的死法,不仅因为我的病房里正有可以拆卸的纯钢办公桌腿——钢条刃部早被我磨得锋利无比,更因为这样的方式最能满足自杀者病态的表达欲望!当我亲手触发机括、等待钢条贯穿心脏的时候,满足感会潮汐般灌满我锈蚀空洞的躯体,会把我爱的恨的悔的怨的尽数排开!只有这样,死亡那一瞬的快感才能揿灭我身处炼狱中的灵魂,让魔鬼真正消歇!宗崎,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亲口告诉你我多么想死,没想到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地言明。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病入膏肓的皮相之下有些什么,那是深入骨髓、再不能改的自私秉性……”

“……我再想死,也一定会等待命定的死亡期限到来!你今天听好了,我就要疯着狂着赖活着,什么也不给未来留下,什么也不给自己留下!”

终是乏了,厌了,藏不住了。筹谋多年、用在难以支持处劝解自己的话,我以这样的方式说与他听,是要他似我一般疲乏、厌倦、懒于躲藏。

……

“去拿东西,”我气息不匀,声音却平静,“送我回山上。”

“阿相。”他唤我,不知道在希求什么。我盯住他:“宗崎我不说第二遍,送我回去。寻个由头好好和叔婶说,我就不去告别了——我演不了了。”

演不了什么?我演不了片刻的正常人啦!我演不了乖顺的友人之女,演不了宗崎的好妹妹,演不了我本该担当的任何角色!我就是个疯子!宗崎你怎么还抱有希望呢?凭什么我都不希冀救赎,你还在努力救赎我!

Chapter 23

宗崎拗不过我,连夜送我回的疗养院。

走前没同意他帮我包扎,口子不深,用衣服压着,出血已经很少。一路有痛感反而好,帮我分散注意力,不会让沉默淹死我。

不知道他和家里长辈怎么交代的,我在车里等他不一刻,便见他带着我的包来了。他怕这种时候我一个人待着出事,其实我也怕。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从没感到如此窒息过。车里空间,对于刚刚释放过情绪的我来说,太小了。

他迅速回到我身旁,我其实很安心,但我不会说出来。

抵达疗养院时过了半夜,喊醒门房,大爷苦大仇深,一脸来人欠他百八十万的样子。从前离开山林返程,进入疗养院大门,我总是走在宗崎前面,每次都给自己十足的勇气关回囚笼。这次我却没有。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肩背走。今天,或者说该说是昨天,我已经耗尽勇气。气球漏了气,有了孔,再充不满。

宗崎从牛奶箱里取出钥匙,打开了207病房的大门。我进门前回望疗养院二楼空荡的走廊,这里暗沉的灰色调终于成为我生活的主色,一切都足够。

他避开我受伤的手指,帮我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了裸-露在外的皮肤,然后安置我在床上躺下。他要出门,说去护士站找些伤药来,我却打断了他的行动,开口说了一路来的第一句话:“宗哥,明早起来我自己找人处理伤口。你开车受累,先歇下吧,休息好了,明天早点离开。”

我在赶他走,他听出来了。

“我一会儿就走,不歇了。”宗崎回身,倚在病房大门边框上看我,“我会拿伤药来帮你包扎,也会去谢旭舟的办公室找他,托他照料你。阿相,不要阻拦,让我离开得安心一些。”

他知道原委,即刻要去和老狐狸商量对策了。他不再一味小心地退让,骄纵我,顺从我,而是开始一步步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好!宗崎果然比我坚韧太多!可惜他把坚韧用错了地方!

我坐起身,在暗色中盯他:“从前你和谢旭舟商量怎么治好我,是以为我想痊愈,苦于找不到使劲的方向。你本意在帮助我,纵使我心里不愿,念在你并不知情,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怪罪你。可现在又有什么必要呢?!何必去找谢旭舟?!总不过把我在你面前展示的那些鸡鸣狗盗的杂碎,尽皆从垃圾桶里翻出,再倒在他的面前。我确实做错许多,并且一定会好好惩罚自己,但我不要在老狐狸面前受这个屈辱!我错由我罚!”

宗崎还站在那里,远远地看。我注意到他微微摇了头。

“不是的,阿相。”宗崎坚持道,“生病和惩罚完全是两码事,你正在做的事情不是自我惩戒,而是讳疾忌医。你六年来一直强逼自己痛苦,可这些行为和决定不完全由你清明的意志掌控,你是受到病魔的蛊惑,在思维混沌的情况下伤害你自己。”

你怎么就不懂呢?怎么这么轴呢?我气急了,跳下床,鞋子也不穿,跃到他面前张牙舞爪:“是!是这样!我早就注意到自己疯得不受控制了!那又如何?疯魔并不影响我自惩!我冷血无情,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选择,就该当这样活一辈子!假若……假若不疯了,我还怎么感受父母的痛啊?”不好,泪珠又在眼里打转儿了。

宗崎一把抱住了我,把我揉进怀里。我在他怀中闷气地挣动两下,隐约感到一点温热滴进了我的后领口,接着两滴三滴,无数滴。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受他压抑的胸腔震动,突然不敢动了。

我的印象里,宗崎从来没有哭过。他此刻不号啕、不哽咽、不出声,若非我的脸颊贴紧他的胸膛,简直觉察不了是场哭泣。

可正因为我与他的身躯没有间隙,才更能感觉到恸哭中的悲戚。他上半身的肌肉全都绷紧了,胸膛无规律的起伏着,隔膜之上心肺所在的部位,有轰隆撕扯的声音,如赤壁漠上的风沙滚石之响。眼泪里含蕴的疼惜和悲伤太浓,烫伤了我的脖颈,甚至一直向下,噬穿了我的心脏。

整晚旁观我肆无忌惮地释放情绪,宗崎是否也早想放肆一哭?他刚刚抬手抱住我的一下,那么迅疾那么决绝,好像积攒了许久力气。或许他一直想给我臂弯,可我冰冷得如同顽石的态度使他感到无力。

这才突然觉得,我对不起宗哥。他六年来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精力何其多,最后只得我一句“不怪罪”“不想治”。我真是没心肺的冷情玩意儿,侈谈什么爱不爱的。

正常人一生,或许真能遇见上百万的人,可我活了十八年,见过的人脸拢共加起来也没破千。这些人里头称得上遇见的已经很少,熟识的更是十个指头数得过来——其中还包括已经过世的父亲母亲。饶是这样,我竟也能把熟识的人伤害个遍。天煞孤星是什么命格我并不懂,自己是什么德行却清楚明白。

宗崎的沉默与眼泪续了许多时候,锤在我心,比什么言语都重。他平复许久方才出声,嗓音沙哑粗粝,留有恸哭的痕迹,但是沉稳可靠不减半分。我依然被搂得很紧,所以在我听来,他的话语自胸膛生发,沉沉落于我的耳畔。

他说:“阿相,在危机来临的时刻,人如野兽,作用的是本能而非选择。你反复琢磨一个瞬间,给它增添了太多的内涵,不觉得如此细致而且主观的记忆,更像扩充加工过的结果吗?你用两千多个夜晚去回想一个夜晚,每一帧都定格,每一刹那都永恒。可是你忘记了,现实中的一瞬只是一瞬而已,初醒的人根本来不及考虑许多。你为什么不愿承认?在伯父伯母遇害的悲剧中,你其实扮演着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你既不是惨剧发生的诱因,也不是谋杀过程的推手!你已经被当晚暴徒的恶行伤害到,留下了创伤和阴影。阿相,你不是加害者,你只是病了!”

还费劲为我洗脱什么?!我几乎想要吼出来,却生生忍住。我固执、坚决、强硬,一定要断了他救赎我的念头,但决意换一种表达,因为我舍不得让宗崎再难过。

我已经不能继续毁他了。幼时我用撒娇无赖占据他所有的空闲时间,两家人都觉得妹妹该宠,宗哥陪我让我理所当然;六年来我用疯病耗费他的心力,他的原则性在我这里磨个干净;现今我又用诛心的话伤他,明明错在我,还拉他一块儿受折磨。

同样是推开一个人,可以动作激烈,也可以不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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