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快八点半了。那个刘秀玉打电话到严虹家里,我就和严虹 小艳一起过来,把你接到值班室休息了。”
“她俩呢?我的衣服呢?”
“看你没什么大事儿,我就把她俩打发回去吃晚饭。你的衣服在床脚叠着呢。先起来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不想吃。”李敏扣着被里,很懊丧。自己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这也太丢人了。这不得成了别人说嘴的呀,那些人还不得说自己的体力不够,不适合当肾经外科大夫啊。
“你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儿?”
穆杰避而不答。他起身打开保温桶,端出上面小盖子里的南瓜小米粥,稠厚的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南瓜的碎粒混合着小米金灿灿的颜色,勾得李敏心动了。
“来,先喝些粥。”穆杰把粥递给坐起来的李敏,伸手帮她围好被子。
“水。我先喝点儿水。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喝水的。”
“喝鸡汤吧。我没加盐,把鸡油都撇出去了。一点儿也不腻的。”
小半桶的鸡汤,李敏喝了一大半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生机。她趁着自己现在的感觉好,把已经不烫的小米稀饭都吃了。入口的感觉香,糯,甜,绵,不是小艳能做出来的。
“是你熬的粥?”
“嗯。再吃点儿?那个保温桶里还有馅饼。小艳从食堂买的。”
李敏摇头:“够了。你吃了没呢?你赶紧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说着话儿她从被子里伸胳膊出来,要拿床脚的衣服。穆杰赶紧替她抱过来,还要帮着她换衣服。
“不用你。你转过去吃饭。”李敏抱着衣服坚持。
穆杰见状就坐去床脚,背转过去吃晚饭。身后传来在被子里的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他尚未吃完,李敏就已经穿好了衣服,连他们从手术室给她带回来的鞋子都穿好了。
“你慢慢吃,我去倒水。”
穆杰拦住李敏说:“一会儿我去倒吧。你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敏看他挺郑重的样子,依言走到桌边坐下。
穆杰轻咳了一声说:“今天不是你一个在手术室出事儿的。门诊的程主任在ICU抢救呢。”
李敏愣了一下,想起程主任有冠心病,便道:“心梗?”
“好像是。累的。”
李敏奇怪地看着穆杰问:“还有谁?”
“潘志在你后面晕台了。好像把脑袋磕了。我刚才出去打水,听护士说他也是被推回来的。”
“啊?”李敏吃惊。“脑袋有什么事儿没?”
“事儿倒是没事儿。护士说他晕得时候,是腿先软 人还知道要往后倒。不然趴手术台上,那伤者可能当场就得交代了。”
李敏点点头。
“他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不会往前趴的。我跟你说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急诊手术。五台!他跟着梁主任一组,今早的第一台手术就挺大的,胸腹联合伤。估计也跟今天一直没得休息 也没吃什么东西的有关。”
但穆杰的样子……李敏觉得可不是只有这些事儿的。可穆杰又停住不肯说了。李敏见状,不好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涌上她心头。
她盯着穆杰问:“还有呢?绝不止这些吧?”
穆杰把最后半块馅饼塞嘴里,但在李敏的注视下,想着她说过的细嚼慢咽,便放慢了咀嚼速度,然后把剩余的鸡汤喝了,最后清清嗓子说:“李主任去了。”
“李主任去了?”李敏一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故不解地追问:“他去哪儿?他今天该在急诊室负责急救啊。”
“他心梗,在急诊室倒的,内科好几个主任上去抢救,都没有抢救过来。”
李敏沉默了。宛如雕像一般坐在椅子上。
穆杰也陪着她静静地坐着。
时间流走了多少,俩人都没感觉到。终于李敏被身体涌出来的热流惊醒了。她有些困难地夹紧腿站起来,转身想去找自己的白大衣,然后想起来早晨那包卫生巾,被自己锁在57号更衣柜里了。
她只好再转身 夹腿 蹲下去,从办公桌下面的纸箱里又掏出一包卫生巾来。她假装自己是在拿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东西,蹲在那儿迅速撕开口袋,掏出一个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再掏出一个,塞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塞好了才站起来,声音涩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把你接回到值班室后,严虹带小艳离开时,听你们科护士说的。”
“这样啊!”李敏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就没词了。她低下头眨眨眼睛,想把眼里的酸涩掩盖下去。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抽抽鼻子强装镇定地对穆杰说:“今早在急诊室,他还问我是不是还发烧 还和我说昨天的安排呢。”
话音刚落,她到底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泅湿了一小块。穆杰站起来,把李敏轻轻地搂在怀里,慢慢地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过年的时候他和我们大家说,等他大儿媳妇生了,他就摆酒请全科的人。等二儿媳妇生的时候,他还会摆酒的。其实没有他,我跟你说,梁主任和陈院长开始也没搭理我的。”
李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穆杰说这些话。她揪着穆杰的衣襟,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刚上班时 在十一楼遭遇的那些旧事儿翻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当外科大夫的。那创伤外科是什么啊?谁不知道那就是没挂牌的急诊病房。你看那规定:急诊患者不管是什么病种,都要收归到创伤外科。只不过谁也不想去急诊科,就放在十一楼罢。你知道吗,急诊室楼上有四层病房,基本都空置在那儿呢。
创伤外科就是让患者在大冬天住走廊,也不愿意搬去那边的。他们让我来外科,就是因为有规定外科必须要配备女大夫。我是为了学林巧稚才选的理科 才考医科啊。”
李敏抽泣着,揪着穆杰的衣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嗯。嗯。”穆杰知道李敏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对象,他只需要在她停顿的时候,给她一个简单回应就够了。
“我们组那三个大夫,张正杰是主任,他把他那八张床的杂事都推给我写,然后在查房的时候,还想考住我立威。杨大夫和刘大夫也是千方百计地把一些他们自己的杂事儿推给我。穆杰,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是新人。”
李敏抽抽鼻子,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那些未曾与任何人说过的委屈翻涌上来。
“你知道大隐静脉曲张剥脱术吗?是要把患者整条腿消毒的。平时消毒的事儿都是我来做,唯独这时候要我抗大腿。你知道吗,不是抗在肩膀上,是只能用三根手指提着患者的一个大拇脚指头。提到把患者的臀部抬离手术台,才能达到消毒需要暴露的区域。”
李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麻醉后的患者,是一点劲都没有的。那一条腿都得有几十斤!我还没法用两只手交换去提。只能一直手提着,另一只手去肘部支撑或者是双手叠加。
我要是拎不住,手滑了,掉到手术台上,患者的下肢肯定会骨折。那我就得背上处分 再不用再干临床了。555……等消完毒,我的两只胳膊抖得都带不上手套了。然后还要全程听张主任 刘大夫他们说什么多吃点就有劲了。”
女孩子要吃多少,才能三根指头提起几十斤到自己的肩部,还要保持十分钟呢?委屈让李敏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自己那时候有什么办法?难道张正杰不知道让她拎那只腿是超出她的承受力?难道她能拒绝说自己不服从上级医师的安排吗?
穆杰心疼得搂紧李敏。“咱们不干外科了。不干了。我回去就打报告,你转去金州那边的医院。咱们转妇产科。”
李敏摇头:“我现在不需要再抗大腿了。急诊手术消毒都不用我上手了。我不去妇产科。”然后她又接着说:“李主任他早就花眼了,我看他躬身换药,要是患者的伤口比较大,再直腰来要扶着东西才能站直,还经常捶腰的。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忙得过来就顺便帮他把事情做了。”
“然后呢?”
“然后就这么做了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吧,就是你来省城的前一周,陈院长和梁主任开始带我上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