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的酒店离六中不远,吕易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至善楼。
曾经永远有学生鱼贯进出的教学楼,此刻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墙面上已经有了斑斑点点的霉印。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就像是它的血肉,如今尘烟散尽,教学楼在夕阳里好像也苍老了,只剩一副钢筋水泥的骨架,安静地等着下一茬的春草,让它重新鲜活和丰盈。
吕易走上楼,10班最后一次的告别班会已经开始了。
他从教室后门走进去。
“大师,我们一直在等你。”童彤走上讲台,“人齐了,可以放最后一期的班级周记了。”
和以前一样,他们拉起窗帘,关上大灯。教室里光线幽幽,从每个人脸上滑过。
这一次,虞子衿选择了一首很老的歌作bgm。
摄像机最开始架在教室后面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很新奇。时不时就有人特意在课间跑过来,对着镜头晃悠两圈,比了中二的手势,或者稀奇古怪的鬼脸。
“太夸张了吧?我当时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何迅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愤愤不平,“奕神,我们俩不是一样的动作吗,怎么我好像格外傻逼啊?”
镜头里,被定格的时光缓缓流动。
阮奕在小黑板上抄下大仙布置下来的每日一题;
何迅拎着十几袋煎饼果子走进教室,一群人一哄而上拥抢;
老郑翻过一页书:“居然还有同学问我这个点考不考?不觉得问这个问题拉低你们的格调吗?”
篮球场边,陆炳辰笑着低下头,用毛巾蘸干阮奕睫毛上的汗滴。
班里顿时发出了抑扬顿挫的哇哦声,和视频里那高亢的尖叫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陆炳辰已经不在班上,但是虞子衿还是把他剪了进去。
阮奕的舌尖忽然漫上了微微的涩和咸,好像经年之前的那滴汗水,顺着睫毛轻轻落到了嘴唇上。
女声悠悠地唱:“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一帧一帧画面切换,速度不断加快。
篮球赛上,蒋见遥狠狠一拨,把篮球从后场送入前场,何迅一手抄过,手心一转,把球推给濮如松,濮如松把手绕到背后传球,擦肩而过,篮球被阮奕扣进掌心。
后仰跳投。一道弧线。拔地而起的欢呼。
《肖申克救赎》的最后一幕,碧波荡漾的海水,镜头缓缓拉远。老郑打开教室的灯,在重新洒落下来的灯火里,他郑重地环顾教室。
“未来的一年半里,你们将遇到非常多,非常多的困难。你肯定会怀疑自己,这特别正常。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想办法去了解它,然后去跟它战斗。”
“加油。”
墙上挂起了离高考365天的倒计时牌。
教学楼的灯越亮越早,越熄越晚。
曾经一下课就在走廊站成一排嬉嬉闹闹的学生越来越少。下课铃打响,教室里很多人连身子动都不动一下,抽出一份资料,埋头继续刷刷地写。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一个人行动。有的人一下课就冲向食堂,为了早点吃完回来继续干,有的则在所有人走后都还留在教室自习,直到估计食堂已经不用排队,才放下笔起身过去。
童彤伸了个懒腰,揉揉酸痛的手腕。
只有她一个人。教室已经空了。她站起来,收拾好书包,关上全部的灯,走了出去。
屏幕黑下来。
中央一行小字:【最后一个离开,关灯,锁门,她做了304天。】
画外,歌声悠悠:“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那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老郑给大家发下纸条:“写下你的目标院校,写下高三这一年你最想对自己说的话。”
“年级会把它们张榜贴在下面。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你想去哪儿,你曾经对自己承诺过什么。”
写好了,大家排着队把纸条交上去,一张一张,雪白的铺满了讲台的桌面。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高三开始不再要求办黑板报,教室最后的那个黑板完全由他们自由支配。
老郑开始每个星期在上面写一句话。
第一句,他写下:深深扎根,静静生长。
教室最前面,高考倒计时牌上,数字一天天减少。
教室最后面,一面长长的黑板,标语一周周变化。
最后一句,老郑捏着粉笔,站定良久,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静待花开。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校园部分,到此结束。
第76章
八月中, 燕大开学。阮奕读的是医科,院系设在老校区。
快到11月的时候,校园里银杏叶由青转黄。高得几乎参天的银杏古树, 桠杈都交在一起, 像一幅金灿灿的油画。骑车穿过,满地黄叶翩飞, 道路两边,年代久远的小楼红墙绿苔从树缝里影影绰绰地闪过,像满目饱满浓郁的金黄里, 一笔浅浅化开的红绿水彩。
阮奕过得很忙,往好听点说就是充实。
医学生的课业强度放在学校任何一个专业面前都是能打的, 而且他进大一的时候学校出了新规, 周末安排他们跟着临床的老师上门诊,进病房。不做操作,只是在后面看着。
后来他又进了实验室, 加了课题组,一年一年,好像眨眨眼就过去了。
大三的暑假,他作为志愿者加入了一个无国界医生救援项目,去耶利的一个难民营里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
项目不长, 只有三个月。
他刚把行李放下,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个人。估计有二十七八,皮肤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 很像当地人,但仔细看五官,轮廓还是偏向东方。
他靠在门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阮奕:“嘿, 你叫什么?”
“阮奕。”
“中国人?”他笑了,“我也是。柯文。”
顺手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递过去。
阮奕摇头拒绝:“谢谢,我不抽。”
柯文却不由分说,手一伸,身子跟着拢下来,把烟别在他的耳后,然后飞快地闪身走了。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懒洋洋地朝阮奕眨了眨眼:“你要不抽,就当我存下来了。以后再找你要。”
阮奕听营地里的人介绍,才知道他虽然看起来不太着调,其实是个很优秀的流行病学家。
难民营收容了将近八万人。疟疾、麻疹一旦爆出就会很容易大面积感染。意大利护士告诉阮奕:“柯文在这里做了很多。”
月上中天,柯文坐在窗台上,阮奕靠在窗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阮奕问:“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加入救援项目的?”
柯文转过眼。月光照在阮奕脸上,他清黑的眼眸静得像一面湖泊。望着他的时候,柯文感觉自己的目光就像一粒石子投了进去。湖水依旧静谧,但他的心里却泛起波澜。
阮奕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柯文的声音。
他以为这个问题是触及到了隐秘:“不方便说也没事……”
“不是。”柯文转了转眼珠,微微笑了,“我只是在想,只有我一个人回答有点不公平。这样,我们玩个游戏吧,很老的那种。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怎么样?”
阮奕不想直接点头。
这些天相处,他已经把柯文的性子摸了个大概。直觉和判断都告诉他:“我不问了。”
“别呀。”柯文笑吟吟的,“我不会过火的,我保证。”
阮奕看着他。柯文也回望着他,眼中写满了诚恳。
“好,那你问吧。”阮奕扬了扬下巴,“第一个问题。”
柯文笑,明知故问:“你几岁了?”
“20。”
柯文点点头:“我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我是二十三岁第一次的参加救援项目。因为我爸那时候老说我是个没用的人,我不服啊,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呆了一年。”
“一年?”
柯文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示意他这是第二个问题,继续说:“对,一年。不过不是在这儿,是迈诺。因为政府军和恐怖组织的交战,数百万人逃亡到那里。项目组织建一个医疗中心,除了提供门诊治疗,还要帮助培养他们本土的医疗团队。要不到时候我们一撤,那里的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