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皇上是我亲手杀死的,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最后一碗汤药入腹,她看着他亲笔写下传位诏书,才知一切真正地尘埃落定了,她轻声跪坐在龙榻边,笑着告诉他,义瑀这个孩子,就是当年的三皇子,是你心心念念的药引子,看,你求的长生不老药日日在你眼前打转儿,你不但没血祭成他,自己却快要死了,这滋味当如何?
她笑着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我却依然觉得她美得不像话,甚至,对她生起一股敬仰之意来。
新帝下朝后,照例来翊坤宫问安,后面跟着一抹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还未及殿,我抬头望了过去,深紫色庄严古板的官服丝毫压不住他天生潇洒轻狂的性子,不知怎的,他只远远朝我一瞥,我那从入宫那起就不安的心跳瞬间就平复了下来,变得平静而安稳。
太后并未多言,只轻轻敲打了几句家常话,新帝颔首称是,云起亦俯首行礼道:“臣谨记在心,多谢太后。”
她脸上突地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顿了顿,又从容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娘娘吧。”
云起抬头看了一眼上位,眸子松了松,不由笑道:“是,多谢娘娘”。
太后似乎有些乏累,又耳提面命了几句便挥手打发众人散去。想想也是,她今天说的话实在是够多了,中间还没喝过一次水。
云起牵着我慢悠悠地晃荡在宫墙下的小道上,我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方才太后单独将我留在殿内,冷不丁递给我一个雕花的精致木匣子,触手冰冷,像是十分珍贵之物。
她告诉我,为人母者,生而不养,是为大过。此生虽不愧对宗族,不负黎民百姓,却也实在担不起十月恩胎重这句话,事到如今,无论云起认不认她,她都活该受着,只是……
我抬头看着云起棱角分明的侧脸,心尖猛地一酸,想到方才她说:“只是……人心都是自私的,说是活该受着,却也不想就这么生生受着,现在哀家以洗骨须弥相赠,无非是想在云起那里留点好,此事无关于你,你安心收着便是,万望……云起能念着我的好。”
她背对着我站在大殿之上,手指揉了揉眉间,虽极力控制着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云起他,应该恨我吧?”
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她却先我一步出声,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走吧。”
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
宫道两旁草木成荫,低头看了眼握在手里的木匣子,我胸口突然就堵得发慌,明明她身体比我更不如些,却因为云起的缘故偏执地将洗骨须弥相赠于我。
云起的脚突然毫无防备地被我踩了一下,转过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盯着他没说话,心里别别扭扭地想,魏王妃明着疼他,太后娘娘暗着护他,云起可真是个令人羡慕嫉妒的家伙啊!
而我呢,我这一生,甚至连“娘亲”这个词都没叫过一次……
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就在这时,崇德门口处,一道人影“嗖”地一声迎了上来,我冷不丁被吓了好大一跳,不自觉紧紧搂住怀里的匣子往后退了两步。
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笑着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啊筠儿,苗翠花说不许我陪着你进宫,也不准我把云起的事情告诉你,否则就不把洗骨须弥交出来了,气死我了,这个坏心眼的大脸恶毒胖女人,别以为我没看出来,她绝对是故意的!看我干瞪眼她就浑身舒坦了!这几天我日日夜夜地睡不着,一想到因往日里的恩怨纠葛,她很可能把那些气都撒到你头上来,就会平白紧张一场,气死了气死了,早知道以往就忍住少跟她吵几次了……小筠儿,你有没有事,乖,吓坏了吧?”魏王妃又急又气,十分心疼的样子,将我全身上下反反复复地打量了一遍。
秋风拂来,有意无意。
不知怎的,她那句,乖,吓坏了吧,明明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像是洪水猛虎般,突然一下子就冲破了我内心最深处从来都不敢渴望的东西。
我突然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时候上学堂,最烦夫子教什么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之类的诗句,黏黏糊糊的情分,显得一点都不大气。
那时我经常带领着言清等人上山探险,一次言清的头发不小心被横叉的树枝挂上了,解了半天无果不说,反倒越发与树枝缠绕成一团,我没有耐性,伸手就要用一个薄薄的铁片去割他的头发,没想到言清急得哇哇乱叫,嘴里喊着“不行不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敢毁伤啊”,最后没法,几个孩子只能合力把一截树枝给掰断了,吊挂在言清的脖子后面。
我当时本来是想大笑着嘲笑他一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很生气,大声喊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连头发都不敢割,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罢就用铁片割了自己一缕头发下来,也不管言清他们惊愕的神情,一扭头就迎着夕阳朝山下跑去,边跑边忍不住哭了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其实我知道,是言清那句“受之父母”深深刺痛了我,他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不敢毁伤身体的话来,我却不能,还有小胖,摔个跟头手心渗出看不见的那点血丝都害怕得打颤,怕免不了他娘一顿责骂,他们都是这样,虎子最怕他娘逼他吃饭,小九最怕他娘灶台下柴火堆里那块厚木板子,丫头最怕她娘扯着她的耳朵不叫她再与我们在街上疯疯癫癫地乱跑。
而我呢,我连说害怕的权利都没有,连被打手心被责骂的资格都没有,越想越是生气,言清他凭什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就毁伤了又怎么样。
所有的委屈都夹杂着不讲道理的成分,十年前的我置若罔闻。
程叔在我很小的时候说,我娘亲变成天上的星星了,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我,若是我不听话就从天上下来用戒尺狠狠打我的手心,打到听话为止。听完这番话后,我开始变本加厉地胡闹,每每作威作福时都盼着有一个像小胖他娘那么凶神恶煞的女人出现,手里拿着长长的戒尺,又急又气地打我手心。
那时我想,如果她来打我,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十几年前那个割发的傍晚,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边哭边想着为什么她还不来打我,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我明明都已经毁伤了她怎么还不来呢……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她是不会来打我的,无论我怎么毁伤自己。
我把这种渴望挖了个坑埋进心里,又狠狠在心头上踩了几脚,发誓再也不想不念。
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再被“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里的那个慈母惹得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也以为儿时那点单薄的对母爱渴望的情绪早已灰飞烟灭。
事实上,就连程叔告知我身世的那日,我都从未渴望过母爱这回事儿。
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晴空万里之下,魏王妃一句平淡无奇的“乖,吓坏了吧?”便将我多年筑起的生性凉薄的称号瞬间摧毁。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小心翼翼硬撑着的那道墙似乎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轰然倒塌了。
原来,我一直等待的那种渴望,那种对母亲的执念,不是非要胡闹才会得来的,原来不被打手心……也能得到啊。
真是糟糕,怎么到现在才知道呢,早知道,我那时就不胡闹了!这种感觉真的是……让人忍不住想哭。
我蹲在地上,豆大的眼泪砸在鞋尖。突然就想这么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像十几年前那个平淡无奇的傍晚一样。
第八十七章
魏王妃见我此般神情,更是以为“脸大无耻苗翠花”欺负了我,心疼得直跳脚,温声拍着我的背哄了几句,又急哄哄拳头揍向云起:“醴云起!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下了早朝速去苗翠花宫里,你平日里不是挺厉害么,怎么能叫小筠儿给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抬手告诉她,别担心啊我没事我好好的,可她那焦急的模样更是让我抽抽噎噎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觉得实在是丢脸极了,一边又停不下来。
这么一想,便更加没出息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