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时,我特意打东市走过,商肆林立繁华依旧。那时我心里想着还会再来,可谁知再来时却是以这般模样和姿态,手执一把梅骨冰伞,作为一缕魂魄归来,只能站在一方虚境里看长安城里的种种过往,梅骨冰伞下的魂魄悲戚戚地想着,虽说没人有这份殊荣可以在死之后能再沿着活着时候的印迹走一遭,像看一场戏那样去看自己的人生,可当真的身临其境之时,作为主角又作为看客,明知此去再无归路却也只能这样干搓着手看着,不知究竟该不该难过。
铁铺子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小七他娘正追着小七满大街跑。长安居酒楼下,那是我初见云起的地方,忆犹如昨,几季知逢,光阴匆匆而过,我突然有些矫情地想要哭上一哭,再将一城的繁华一笔一划斟酌存放。
我用手来回转动着梅骨冰伞,实在不明白为何死了之后人可以变得如此容易伤感,这的确不是我生前的风格,那时我虽不舍,但也不曾特意放在心上过。
自古逢秋悲寂寥,确实是个离别的好日子。离开前日,卿雪去了一趟雍王府,说是再给公子侍最后一次墨。
公子长袖生辉,食指沾笔书写汉青史卷,佳人以十载深情研磨一口心砚。她用尽前半生的所有力气长随他的步履,死生相候,但是后半生她想为自己活一活。
凉风吹过树篱,木槿花期已过,谢了满地,她长长的睫毛微眨,研磨的手未停歇:“公子,明日卿雪便要离开。”
他持笔的手顿了顿,墨在纸间晕染开来,不悲不喜:“既如此,我便奏一曲《白雪》,为你送行。”那是她最喜欢听的曲子,阳春白雪,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本是清泠之调,可弦声一起,却似要诉尽三千离殇。
道别时分,着实应该下一场迷雾烟雨,好将悲伤与不舍烘托得彻底,可到底,那是一个不适合感春伤秋的万里晴空,曲罢弦断,他缓缓道:“愿此去再不历经苦难。”
离别的时候总希望彼此此后都能好好来过,不再经历磨难,孰不知,离别本身就是一场磨难。
卿雪点头谢过,微微欠身,临了道尽一声:“保重。”
其余的,不可说,再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曾经她心里想着,如果我不是归人,那我宁愿永远做他的身后影,做一粒沙。
现在她说,保重。原来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如果情分终究抵不过这世俗牢笼,不如谁都不要为难自己,从此天各一方,重新来过。
雍王图谋的是帝王之位,帝王要守护的,是脚下寸土和天下万民,在苍生和大义面前,属于一个人的爱情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这世间本就没有双全法,能不负如来亦不负卿,他自是看得透彻,也做得极好。
卿雪渴望的是一双平凡却能护着她的羽翼,将她一颗流离失所的心妥善安放,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权谋之术,更不会有后宫风云争斗。如今她恍然明了,走得干脆利落。
是了,万事皆此理。既然已知结果如此,过程便不再纠缠。
此刻,城外小道依旧晴空万里无风波。
云起站在光影下似往日那般浅浅一笑,我原本准备好的那句潇洒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率先打破沉默,胡乱揉着我的发:“等战事一平,我就接你回来,这些日子,你好生安分着。”
我蓦地愣住,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因为他要上战场所以才将我暂寄存在岭南。难怪云起不曾与我说过道别的话……因为他说,很快会接我回来。
原本我以为他至少会问“你还会回来吗”这样的话,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他站在木槿花开落的尽头笑得灿烂迤逦,向我说着会接我回来这样好听的话。此时此刻我才了然,原来这才是我最想听的话。
……罢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俗气的女子,实在抵不住云起此般柔情似水,哇地一声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边抬手打他边说道:“我哪里不安分,你才不安分你全家都不安分。”
云起捉住我的手,抹了抹我的两行清泪,笑说:“嗯,我全家都不安分,那你就替我全家安分些。”说罢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秋风四起,落叶吹满地,他两鬓青丝乱在斜风里,醉了我心头。
我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意思,遂朝周围望了望,来送我的众人似乎都很淡定,于是我想着是不是额头一吻是人们告别时的礼节。我有些伤感道:“那你快些来。”
他说,好。
我想,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云起了。
第三十六章
一路南下,行至扬州时阴雨连绵,我与卿雪停下打算歇几日再走。
此处真不愧为烟波仙境江南。画船听雨眠,两岸人家笑语染青檐,卿雪稀奇地靠在亭中木栏杆上看江中雨景,我无事在两岸屋檐下打转儿,忽见酒旗在风外随雨飘扬,远处木兰舟上珠帘微卷,突然有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脑海:“你可以叫我然儿哥哥。”
这声音于我记忆中实在太过于遥远,我使出浑身解数去想,一些记忆才得以模糊显现。
想来……十岁那年,我随程叔出远门途径扬州时,天儿也是几日烟雨未歇,程叔怕我在客栈里久了会发霉,显得不太吉利,遂将我拎出来游船赏湖。我跟在程叔后头拽着他的袖口打瞌睡,行至沿岸酒家处,迷迷糊糊见对面雨雾里走来一个少年,穿着与模样都记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他上前与程叔打招呼说:“见过程先生,真巧在此碰上。近日我得家父应允,特来江南游历一番。不知程先生近日可好?”程叔当时的反应我倒是还稍微有些印象的,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叔侄感情深厚,而是他露出了千年难得一遇的笑容,吓得我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他乐道:“好好好,几年未见小侄倒是是长大了不少,瞧这相貌堂堂……家中一切尚好?”那少年点头,两人继续寒暄。
我瞧着没劲儿,准备接着眯眼约周公,不料程叔一把拽过我,咳嗽了两声。这是暗示我要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意思,如果咳嗽三声的话,就是注意言谈举止,比如宴请桌上不准我大口吃饭。我赶紧上前一步道:“啊,少年你好。”
“……”
其实我本来想说“见过公子”,可他约莫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我实在是叫不出口。记忆中那少年嘴角勾出一抹让我认为是不明不白的笑,定定将我打量了几眼,道:“你可以叫我然儿哥哥。”我心说,你怎么不叫我筠儿姐姐。
远处佳人歌声缭绕,将我思绪扯回,忽觉有些好笑又有趣,想要想起更多的来却是什么都记不起,只觉那少年朦胧的脸部轮廓与云起有几分相似,但因我那段记忆里的少年模样太过于模糊,实在不敢确定那人是不是云起……
于是我修书一封很是委婉地询问他我们很久以前是否在扬州之地见过,云起回了我三个大字:并没有。我盯着那封信琢磨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那场景原来只是我做的一场梦罢了”的结论。
江南烟波,阴雨绵绵。这日我走在大街上,很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南诏国最有名的那位蛊师。我从未听过他的名讳,也未曾见过他的画像,识得他完全是因为……他在衣襟上绣了一行字:南诏最有名的蛊师。
我看向他挂在腰间大大小小的蛊盒,一时竟不知如何上前搭讪。当初他随舒嘉公主以及国师一起前来朝贡,我还遗憾自己未能见到他,不曾想会有天大的缘分竟然在此碰了个正面。
不过我一想到云起命人剃光了舒嘉公主三千秀发的事情,就变得有些尴尬且惭愧。最后,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用云起给我的盘缠请南诏蛊师吃了一顿天府烧鹅,顺便询问了舒嘉公主近日的状况,好在他似乎并不知道舒嘉公主已经变成秃子的事情,这令我颇为高兴。
南诏蛊师大口吃着烧鹅冒着眼泪花不胜感激,表示泱泱大国的食物果真都叫人如此欲罢不能,嘴里念叨着乌拉拉此生无憾了。
我咽下一口小酥肉,竖起拇指十分违心道:“乌拉拉,好名字。”
乌拉拉甚为骄傲地告诉我,他出生那日百只蛊虫齐齐排成一列,抬头呈迎接姿势仰望天际,族长们认为这是一代天赐蛊师的降世征兆,启明连夜地给他取了个名字,乌拉拉。他从小便被当成蛊师培养,最后竟真的应了天兆,成了南诏最有名的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