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林子里跑出来几个寄在城外道观的孤儿,磨磨蹭蹭地都围在桌案旁边看着沈秋磬,沈秋磬笑着朝他们招手示意,其中一个孩子害羞得红了脸,一瘸一拐地挪到她跟前,想让她看看前些日子摔破的小腿。沈秋磬在蓬莱时跟着当地的游医学过几年医术,她也没嫌弃那孩子裤腿全是泥巴,径直看起伤口来。
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似无意间问道:“听闻穆老前辈医术已经入了境界,叶姑娘为何也没跟着学?”
我正在跟另外几个孩子蹲在草地里捉蚂蚱,闻言抬起头来,道:“学不会。”
她莞尔一笑,包扎伤口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不知叶姑娘因何来长安城?”
我一琢磨,左右雇主已经取消了此次君华山的计划,告诉她也无妨,便将有人托我去君华山取药一事说与她听。本来我以为大家闺秀寒暄两句只是因为这样显得比较知书达理,实际上并不会在意。谁知她听后竟微微惊讶:“君华山的主峰侧壁上……此药可是洗骨须弥?”
我点头,倒没想到她竟如此博学。
洗骨须弥,这种奇怪的名字一听就知道,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别说是见,一辈子恐怕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药材,之前我接到任务后修书一封问过师父此药,师父翻遍了所有医书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最后在信里回了两个字:神物。
沈秋磬许是看出我诧异的眼神,轻声道:“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安身蓬莱,也是因为在寻找这味药材。”
“你不是……”因为患了恶疾了吗?
她给那孩子处理好伤口后起身擦了擦手,大概是猜出来我想说什么,遂轻轻笑了一下,道:“这世道,身居高位那人说你是病了,那你就得是生病了。”
我看不太清她的神色,只觉这话里承了微微的怒气,其实倒也不难猜她话里的意思。托沈秋磬寻药那人与我的雇主所求之物,是全天下人都几乎闻所未闻的东西,可想而知,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有着相同的目的,更甚者,这两人其实是一个人……而那个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竟能让朝廷重臣之女孤身一人背井离京数载,打着修生养病顺带为万民祈福的幌子,只为求取一味药材。
想想沈秋磬也是够倒霉的,本来好好地做着富贵的沈家幺女,却因海天神女的名头莫名其妙被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了那么些年,还要天天上山入海地替人找药。我大概能感受到她心里的不满,这就好比我在后山上栽了几年的苹果树好不容易结了一颗成熟的果子最后却被师父吃了,奈何我又打不过他,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地进行一番自我安慰。
不过,令我甚是疑惑的是,无论是蓬莱还是君华山,那位求药之人为何做得如此遮遮掩掩,遂问道:“你可知那洗骨须弥是用作何用的?”
沈秋磬虽没有说,但我大概也能猜出绝不是什么好事情。而且,我隐隐觉得是十分见不得人之事。
这人胆子也忒大了点,天子脚下行不轨之事。我一下子无比庆幸还好自己还没来得及助纣为虐,否则此事若被皇上知晓,怕是连师父也……
不对!我突然意识到……猛地朝沈秋磬看去:“难道?”
沈秋磬面色如常,似乎看出了我心里所想,道:“这偌大的天下里,能叫我去做那件事的,叶姑娘以为还有谁?”
是了,除了那位,还有谁敢。
第三十三章
我被突如其来的雇主身份颤得五脏六腑都不大舒服,站在护城河边上愣是做了上百个深呼吸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难怪当初下山时师父一脸无可奈何地模样,原来只是圣命难为罢了,可既然师父不说,我自是不会去问,何况此事已经作罢,他自有他的分寸。
午后,我正欲与念珪吃茶去,却无意瞥见云起不知何时来的,此时正在粥棚边上与沈秋磬说些什么话,欢声笑语了一阵之后又递给她一方帕子。我实在饿得慌,拉着作势要去草丛偷听别人讲话的念珪赶紧离开。
楼阁雅座香气四溢,我莫名其妙地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倒也实实在在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有些感春伤秋的情怀在作祟吧。
午后几个时辰里,我都没有看见卿雪的人影儿,这让我略有不安。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毕竟卿雪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但她一直以来都安安静静地从不会像念珪那样到处乱窜让人找不见,担心也是正常。相反,如果我几个时辰都能瞧见念珪的人影儿,那我也会略有不安。
直到夜里我用过晚膳准备就寝,才在竹间居院子里见着卿雪。她蹲在一排靠院墙栽着的竹子外围,双手托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
“梓汐,陪我说说话可好?”她转头冲我一笑,好看的眸子弯了弯。
今日的卿雪似乎不太一样。
我点头应下,跟着她飞身上了青瓦屋檐。夜色寂寥得叫人心疼,卿雪微微曲着双腿把脑袋靠在膝盖上,院里的紫玲花欲谢了花瓣,摇摇欲坠地浮在枝丫,她抿着嘴一言不发。
就这么坐了大半夜,久到我觉得花草虫鸟都回去睡觉了,她这才动了动缓缓站起身子,单薄的身影被惨淡的月光照得越发苍白,墨发三千,却不及面色半分苦涩,我看着这缕似要被风吹走的身影,张了张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风微凉,她突然指了指胸口的位置沉闷道:“我这里好疼。”说着又脱了外裳,从中衣的夹缝里拿出一枚精致的鱼骨哨子,放在掌心里细细端详着。
十二年前。
一个寒秋之夜,她费劲地从被灭门的尸骨堆里爬出来,抹了两把脸颊上的血印子,定定的望着对面的少年,不敢说话。他的嗓音里略有稚气却似乎天生就带有傲然尊贵之气,用冰冰冷冷的语气说着安慰人的话:“莫怕,这鱼骨哨子送与你,只要你吹响它,我便会赶来救你。”她点头将鱼骨哨子小心收好,一手上前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那印着蝴蝶兰的华裳下摆忽而变得鲜艳欲滴,她一愣神,又低头朝手上看去,方看到沾满鲜血的双手弄脏了他一尘不染的白衣,顿时心生紧张,复急忙用指腹去擦那片血迹,却不知鲜血愈染愈多,越擦越乱。
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虽神色未怒,却始终没如她愿说一句“不碍事”,只给了她一方兰花帕让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尸骨寒,生未还,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血泊中遍地横尸,秀气的眉头紧凑,声音似是能冰冻三尺湖水,愤然道,如此歹毒枉生为人的东西,掘地三尺也定要削其骨肉。她也听不懂少年说了什么,只认认真真擦干净手上的污秽,又忍不住去拽他的衣服,似乎又怕他生气,因此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突然被她这一举动惹得有些好笑,神色微微舒展开来,朝地上的小女孩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道:“你想报答救命之恩?”小女孩急忙把手附了上来,睁大眼睛重重点头。他难得一笑,融了万里冰雪,转过身道:“从此,你便是我的暗卫了。”
从此,你便是我的暗卫了。
天上地下,这句话,成了卿雪此生唯一的信仰。
鱼骨哨子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卿雪轻轻将它握在掌心,声音轻得像风都能划破一样:“我骗了众人,也骗过了自己,我知道他终会有妻妾,以为不在乎,可惜原来都是假象。我怎么能不知,从他向我伸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万劫不复了。可是……”她立在屋檐边缘,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今日的她确实与往日不同。她望了望远处,声音哽咽道:“可是……我再傻,也是会心疼的啊。人心都是肉长的,看他与他的发妻同榻共眠,携手白头,我怎么能受得住这个……受不住的啊,梓汐,你说我是不是在自讨苦吃?”随后一颗晶莹的泪珠滚烫落下,砸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她微微颤抖着蹲下身子,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哨子,啜泣声越来越大。
我抚了抚她的背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能感觉到,她在挣扎。想要冲破十二载的执念束缚,从深渊里挣脱出来,但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她。
此前卿雪一直都是闲庭落花般淡淡然的模样,这是我头一次见她有如此激动的情绪。须臾,她似乎是有些累了,有一下没一下地低声抽泣着,我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想到她把心事如此辛苦地藏了这么久,心里的千疮百孔果真比身上的刀剑伤疤要厉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