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尴尬,我揪着打算再吃一碗饭的韩千问向众人道别,并嘱咐妙莲按时吃我给的药丸,好生将歇。
出了村子,我嫌弃道:“你爹饿着你了么,吃别人这么多?”
韩千问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没吃过这样子的。又拿出两块木板递给我说:“那你还偷人家东西。”我打算跳过这一话题,因为确实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在手里把玩着方才杨母拿出来的那两个木板,细细地向韩千问说了一遍刚才屋里的情形,以及我的推断。方才在屋里时,我的思维很是清晰,觉着我的推论天衣无缝。这会儿给韩千问一一道来,却又发现疑点重重。第一,吴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瀑布边?第二,按说只有妙莲、九荀、吴天三人去往瀑布边,为何捕快却发现了四个人的脚印?第三,那日我隔着水雾根本都看不清楚韩千问的样子,妙莲是怎么在更远的地方认出来九荀的,还是说……
那个人有可能根本不是九荀!只是妙莲自己以为,看到的人是九荀。
“九荀?这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啊,对了,慧空大师的关门弟子,九荀小师父。妙莲姑娘说的九荀该不会就是?”韩千问说道。这还用说……
于是我们决定,择日去会会那个九荀和尚。
两天后。“我们也问不出什么吧,一般情况和尚们只会向你宣传佛礼,并问你要不要一起遁入佛门。”我分析道。
韩千问觉着还是能问出些什么的,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们不会说谎,因为他们有信仰。我表示出家人是不会说谎话,可人家也不一定非得说话啊,无论你问什么,他都回你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是不是也没脾气……我俩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借着烧香拜佛的由头打探一番,到了寺门口才发现,我们根本没有带香火。
我正想着要不要跟哪个香客要几根,就见对面光晕里走来一位白衣公子,似非尘土间人,谪仙般,美无度。一时有些恍惚,觉着记忆里好似有这么个影子。走近一看……
呃,这装模作样的,不是云起么。我朝着他身后瞥了一眼,见季江提着个篮子,里面是些香火,心说可真够闲的……我作势要拿,但见云起不大愿意给我似的,便趁机教育他,行佛向善,你得做善事得普度众生,佛才能保佑你。云起被我感化,将整个篮子都给了我,我甚是欢喜。
第十八章
这里我来过一次,云起有个交好的方丈大师就在这座寺院,估摸着云起是来找他的。
我们找到九荀时,他正在寺庙后院除草。我问他,是不是九荀小师父,他低头向我们行了个礼:“施主好。”
我踢了踢韩千问,他赶紧道:“小师父,在下对《妙法莲华经》里一处不大明白,可否请小师父指点一二?”
九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施主哪里想不通透?”
“就是那个,哦对,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抬头望天。
九荀神色依旧,缓缓说道:“施主许是记错了,这是《心经》的内容,记载观自在菩萨的修行历程。就是说所有的感知物其实都是空的,最根本的空其实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涵盖了一切,又包括所有的感知。”说罢,又开始低头执着于拔草。
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提高音量:“韩兄对《妙法莲华经》有所研究啊,巧不巧,我认识个姑娘,名字倒跟这经法沾点边。”
“哦?”
“那个姑娘,她叫妙莲。”我注视着九荀,他在拔草,心无旁骛。
我又说:“唉,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想不开……杀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啊!”韩千问作惊讶状,演技真心不咋地。不过还是有人信了。
“叨扰了,方才施主所说得妙莲,可是山下村北的杨家大姑娘,杨妙莲?”九荀看着我,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紧张。我点头。他又问:“妙莲姑娘现下如何?”
既入佛门,就该六根清净,不问俗世,只问苍生。说白了意思就是,你既然已经出家当和尚了,就不要管这些微观层面的细小琐事,而要思索思索诸如人为什么会死、死了去往何处这类宏观问题就好。很显然,九荀终究藏不住,抛却不掉世俗种种,剪断了,理依旧乱。
见我不答,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来,时显时隐。
我问他,初六辰时一刻,人在何处?
他答道,随师父下山开坛讲法,在京城。
我想着找慧空大师佐证,而韩千问却坚称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认为九荀并不知晓当日发生的事,凶手另有其人。我疑惑,难道他一直以来就是靠直觉断案的吗?韩千问大概看出我鄙视的眼神,告诉我,初六慧空大师讲佛法那天,他也去听了,大弟子与九荀侍在左右,为他亲眼所见。
可妙莲说,她与九荀约好初六辰时一刻见面。而那个时候,九荀却在京城……那么,妙莲看见的到底是谁?
有一个人,以某种理由将吴天骗到瀑布边上,又在妙莲眼能触及的地方杀害了吴天,雾气腾腾,看不清人影,妙莲自然以为是九荀为之。这个人,既恨吴天,又清楚知道妙莲与九荀辰时一刻有约,甚至知晓……妙莲走哪条路上山。
我了然。向九荀告辞,便与韩千问离开。在寺院门口碰着云起与方丈大师说话,想起方才我抢了他的香火,云起约莫是不好意思进去吧。
我提醒方丈大师,他上次说再见面时给我讲剩下的那个故事。方丈笑说:“叶施主,贫僧不正在给你讲吗?”
果然,神神叨叨。
我拍拍韩千问,揭晓谜底去。云起还真是闲,也跟了上来。
杨家。杨爹在院子里加工一扇雕花的窗,我拉着凳子坐在他旁边看。这种仙窗我见过,会雕的人极少,看似斗拢,却没有斗的痕迹,看似是雕凿,也没有凿成的影子,而窗格条条棱线,整整齐齐,榫头、卯眼相接,天衣无缝,确实是一门了不得的技艺!
半晌,我开口:“杨伯,你要是认罪伏法了,这门手艺可真就可惜了。”
他一愣,手里的小工刀一颤,在镂空的雕花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迹,我想我真是罪过。
思虑了一下,我缓缓开口:“媒人说媒,用的都是巧嘴一张,直直把那吴家夸上了天。你一想妙莲能嫁给吴家,不仅是门好亲事还能断了与那人的来往,便应了下来。可后来你却听旁的人说,吴天是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你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去吴家退婚,不料吴天那个纨绔不仅不退婚,还恶言相告,将你毒打一顿。你作为父亲,岂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推进火坑里,遂夜不能寐。却又无意发现妙莲与九荀有约一事,于是心生一计。你约吴天在初六辰时一刻之前到达瀑布边,又深知自家的姑娘是个急性子,肯定会早去,便提早等在瀑布边那棵老槐树后头,等妙莲上山。一大清早,雾气极重,根本看不清楚人的模样,你将吴天从背后敲击致死,想着妙莲必会认为是那人来赴约时将吴天杀害,且她一个小姑娘看到杀人,肯定惊吓过度会跑回家去,正好可以与前来赴约的九荀错过。可惜你低估了自己的女儿,她是吓着了不错,可她却没有逃回家,而是拖着吴天的尸体,将它掩埋。至于为什么埋在细沙里么……”
我顿了顿继续道:“妙莲当时只想着快速将尸体藏起来不被路过的人发现,而正好河流弯道的细沙极易徒手挖掘,所以她便将吴天的尸体拖至此处,匆匆掩埋。不过巧的是,九荀那日因事来迟了半个时辰,是以与你起初设计的一样,并没有碰见妙莲。其实我一开始怀疑你,是因为那天杨母从灶台下拿出来的两块木板,背部刻着斜纹,还有绑带,纹路里嵌着些泥土,这里面的泥土我们拿回去验过,确实是瀑布边上的泥土无疑,鞋板是你案发之前赶制,行凶时绑在鞋底用来防滑的,以至于能快速移动不被滑倒,对于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来说,做一个防滑用的鞋底,还是不在话下的。对吗,杨伯?”你是个好父亲,却也是杀人凶手。
他怔在原地,半晌没作声。妙莲从屋子里出来,跪在他爹面前,早已泪不成泣。
真相已出,然,我却异常压抑。从杨家出来,我在拐角处看见一个人,九荀。他问我,人有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