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的随她站起。
走在夜里很深的枝桠间,踩着树枝咔咔作响。听蕊举着火把扯着他的上臂,一直喋喋不休,整个夜里只听到她在讲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跟他说的,因为他全程一句没答,就那么漫无目的的跟听蕊走着,虚弱的好像随时能昏倒。
“你到底怎么搞的?还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回了韶华浮雾让医官给你看看吧,听说医官那里有种效果奇好的药,你用一用,估计两三天就好了。”
她还在讲着,直到听见身后的君卿叫他,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讲话了,因为他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她的背影,叫:“听蕊……”来不及了。
听蕊回过头去看他。
天上的月忽然被吹动的云遮住,一丝不漏,连带着月光也没办法撒到地上。
四周突然比以前更暗。
好像随时,就有什么恐怖的事情要发生。
真的来不及了,回不了韶华浮雾了,子夜到了,现在是……初一……
听蕊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瞧见两团光芒,渐渐从君卿发丝间涌起,额间眉心上方也有一团光在闪现。
明明无风,他发稍却在空中扬起来。
他发丝间的两团光渐渐生出了形状,像树枝一样开裂生长,像是个鹿角的样子,额间的光很像一片小小的细柳叶。
听蕊已经呆住了,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一切才停下,她只知道这一切停下的时候,君卿的头上长出两只角,额间还有一个看来古老的印记,都是银色的,光芒没有了,他扬起的发丝慢慢落下。
先前他是低着头,现在他将头抬起来了,眼帘动了一下,听蕊看见他整双眼睛。
那么黑的夜里,只有一把火照出一些光影,她看见他整双眼睛都像琉璃一样透明,好像没有焦距,只是单纯向她望来,那水一样透明的琉璃表面,反衬着火光的橙,丝丝澄净美丽。
像大夏天被人猛然,推进寒气噬骨的深幽井水里,来不及呼救,全世界就一片黑暗,漫过全身的冷,直逼死亡的惊恐。
好像心脏要剥离□□。
是的,惊恐!
听蕊突然抽回扶住他的手,捂住嘴“啊!”的尖叫,手里的火把被她甩了很远,滚在树枝间熄灭,她眼睛已经不能睁得再大。
她惊恐的看着他。
但被看的人,好像有点受伤。
他无言良久的沉默。
好像轻微轻微缩了缩眉头,已经分不清,他那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是什么神情。
他微微启唇,但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过,很缓慢的别开了头,不去面对她。
他一身血迹,配着一副怪异模样。
听蕊看着他侧脸,他轻敛的眉目,想起他以前问她,“阿暖,我在你眼里,是怪物么?”
那样委屈柔软,又疑惑不定的语气。
她忽然又想起,好几年前她就没头没尾,对他大吼过,“你就是个怪物!”
她经常还在心里说,君卿是个头上会长角的怪物。
明明早就见过了。
今日,竟然还是会惧怕惊恐。
第一急
听蕊和他一起坐在枯枝纵横的地上,不远处有在烧的火堆,发出吡啦吡啦的声音。
君卿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然后扯过他和听蕊之间,一根横出来的树枝,往自己面前拉了拉。
听蕊余光里看见,总觉得他这做法,幼稚。
就好像一颗本不该开花的树,却开了花,难于见人一样,然后就想法子把自己给遮起来。
你说幼稚不幼稚?
可你说,遮就遮吧,偏偏扯跟稀稀拉拉的树枝,遮了有什么用,他头上那两只角还是轻而易举就望见了。
好像他自己也知道,这挡不了什么用一样,又没过得一下,听蕊看见他手一挥,他们之间多架了一块布,很大一块布,跟人站起来那么高一样,架在两根木枝上,布的尾端落在地上严丝合缝。
听蕊感到那么点好玩又好笑,他不知道火堆在他那边么?他放块布在中间有什么用呢?那火光照着他,能把他的影子全投在布上。
她还是能看见他头上的影子,是两只异常显眼的角。
君卿你真是幼稚,幼稚死了。听蕊在心说。
但是她看见他的影子,后来是将头慢慢埋在臂弯。
就那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他会不会,在……哭?
听蕊突然想到。
他不说一字一句,但是所有动作,听蕊都在心里将他为何这样那样,剖析了个遍。
都是胡思乱想,乱想胡思。
她不知道,琉璃眼就算想哭,也没有泪水能流得出来,生不出泪水的。
“其实……”听蕊主动开口。
他听着她语调平缓又大气不喘的,说了一大堆话,逻辑不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在往外面说。
“其实我以前就见过你头上的角了,见过两次了,不不不……一次,见过一次,我刚来韶华浮雾那会儿见到的。我住进韶华浮雾那天前,很多人嘱咐我,每个月末不得呆在源灵殿,我在韶华浮雾住了一段时间,我就……好奇。”
听蕊咽了咽口水,好像是为了镇定一番,继续说道,“我很好奇,然后有天晚上月末,我就……就溜进去看了眼,看到你头上的角了……”
她又想将自己撇清一样急急忙忙道,“我那时只从你背面看的,我以为你只是头上长角而已,我不知道你额头还有眼睛会变样子,所以我刚刚看见才会害怕的……”
听蕊讲完很久,他才把埋着的头慢慢探出一点,那双琉璃眼没有什么焦距的,看向前方。
听蕊说的,“见过两次了,不……一次,见过一次”,所以是不是掩藏了什么,到底是见过一次还是见过两次?
还有她说,“我住进韶华浮雾那天前,”其实她就是不想说,我嫁给你以前,她就是不想承认她嫁给我了。
他眼角有点酸,但就是没有泪。
君卿回答听蕊,一个字,“哦……”
听蕊撇头,看着他依旧孩子一样环抱自己的身影,回忆他刚刚的,哦……
她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什么。
以前是烟琴夫人偷偷摸摸跟她说的,万万记得月末到初一的晚上不要去君卿那里。
她第一次见着他这样,确实是很久以前的时候了,也确实是因为好奇。
月末她偷偷溜到灵源殿,看见君卿在行法,一颗血红色的灵珠在他面前升起,然后她注意到他头上枝桠分裂一样的角。他那带角的人影落在地上,是个怪异的形状,如此恐怖,她吓坏了,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声,连忙逃开了灵源殿。
在那之前,她还和他一起逛过夜街,虽然只是他远远跟在后面。但在那之后,她更不想靠近她,也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背负这样的命运。
第一次见到他角那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按理说,夫妻本该住在一块,共用一殿,但历来历代,每个君仙的住宅都有两殿,一个归君仙,一个归君仙的夫人。但君仙的夫人,每月月末,不能去君仙的殿中,是因为会看到奇怪的东西。
这是泽海荒隐藏很深的秘密,不能看。
所以就算后来被迫跟君卿同住,每月初一她还是会回自己的夕茵殿。
祭庆大典那天,她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也是泽海荒隐藏很深的秘密。
什么祭庆大典,不过是愚弄众民,如果泽海荒当真需要君仙守护,那不是一两年一次的祭庆大典,就能守护得住的。
是君仙,每月初一用自己的血养灵珠,灵珠所用,怕就是来守护这泽海荒大地的,这才是他们年年月月,传承千年的使命。
那时候,是被那些紫红色绚丽的天空弄花眼之后,仅仅只出现过一瞬的血红色灵珠,让她恍然明白的。
而这,肯定就是泽海荒最大最大的秘密。
所以泽海荒的众民,也确实该跪拜他,哪怕他年纪尚轻,哪怕祭庆大典是一场谎言,但他用自己的命,来守住整个泽海荒的天,是真的。
从来没有哪一位君仙向世人说过,我拿我的命,用我的血,换来你们安乐。
至于这一切有什么由头,到底有什么说法,灵珠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定要用君仙的血,为什么,君仙每月初一一定会是这个样子,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