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隐竹也出来了。
他手托一只粗瓷白碟,里面盛着两个灰扑扑的馒头,他将它递到龙槿榆面前。
“没什么好招待的,随便吃点吧。”
龙槿榆看着他,接过那碟,“多谢,我还真的饿了。”
隐竹低头笑笑,眼看龙槿榆将一个馒头一掰两半,他后退半步,忽然拱手,朝她深揖一礼。
龙槿榆忙撂下馒头,起身去扶他,“为何作此大礼?”
隐竹不肯起身,低声道:“多谢你,方才,多谢你。”
龙槿榆明了,只能受了这一礼,“我也只能帮一时,蓼园子蛊,到底能不能解?”
隐竹一笑,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原本我以为,是可以的,现在,我却不知道了。”
龙槿榆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失望或无奈,她也坐了下来,继续拿起半个馒头递到嘴边,待细细嚼完一小口,才道:“我师兄,好像不知道堂公子也中了蛊毒。”
隐竹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龙姑娘,恕我直言,这凌国京城风光荣耀之下,有多少污浊、背叛和冤屈,远出于你的想象。”他看向她,目光里是说不清的疲惫,“你真的愿意去知道、去参与吗?”
龙槿榆道:“愿意。”
隐竹一怔。
他蓦地笑了,笑意溢满了眉眼。
“龙姑娘啊,你比你师兄真的是可爱太多了。”
龙槿榆淡笑,“叫我槿榆就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云公子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在这个时候回京城?”
“他的一个心腹属下,可能出了事,没有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见到。”见龙槿榆点了头,隐竹又说:“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他想了想,才接着说:“他们三个,有两个人都中了子蛊,他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
“他们,三个?”
隐竹的笑里便有一丝玩味,“抱歉抱歉,我说的人没有包括你师兄,柴党的人只是想要他的命,控制他?我看没这个必要。”
龙槿榆心里的疑惑早就缠成一团乱,一时也想不好从何处开始问起,好在隐竹十分善知人心,沉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我说的是秉文,如云公子,夏瑾怀。至于沈公子,他从不涉朝政,没什么利用的价值。”
“我师兄他对你,格外不喜。”
隐竹眉眼一弯:“何必说得这么委婉,这我早就知道了,”他神色转而一凝,“我在秉文身边十年,这十年,他对我,对秉文,何尝有过一点点好脸色?不过也不能怪他,他一直以为堂家父子为了保身保命,有意依附柴党。所以每每见到,不是怒斥秉文自甘堕落与我为伍,就是说他为官时久,早就忘记从前志向,比这更难看的场面也多了。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误会了堂老大人和秉文,对他们格外愧疚,对我也就格外讨厌。他自幼将秉文当做兄长和楷模,秉文既然不曾归顺奸佞,那么此生唯一的污点就是我了。”
他转脸看向龙槿榆,“不过呢,我也没给过他好脸色,彼此彼此吧,他受我的气可能更多。”
他并没有详述,却也没有刻意不谈,想来是时间已经久了,旁人的看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龙槿榆已吃完了半个馒头,道:“那么如果京城三公子都中了蓼园子蛊,会怎么样?”
隐竹不答反问:“槿榆对蓼园蛊知道多少?”
“很少,来这里之前,我没有见过中这种蛊的人,以内息安抚子蛊,是师父所教。”
隐竹点头:“饮鸩止渴,却是子蛊发作之时唯一压制的办法。”
龙槿榆道:“堂公子,他中蛊已深,心志坚韧,让人敬佩。”
“他中蛊在沈川尧之后,但显然比他重许多,这次,应该是他第一次发作,我和如云公子都没有料到会来的这么快,蓼园子蛊一向毒性不显。”隐竹说着,看向龙槿榆,“至于京城三公子为什么不能同时中蛊,就等如云公子回来让他告诉你吧,当年的事,我不在场,秉文也不见得清楚。”
堂秉文留下沈川尧很久,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等沈川尧出来,隐竹给龙槿榆指了另两间歇息的屋子,便立刻进去陪堂秉文了,期间看也没有看沈川尧一眼。
龙槿榆看沈川尧神思茫然,问他:“师兄,你还好吧?”
沈川尧恍惚地摇了摇头,捂着头说:“我没事,师妹,我现在,只想休息,对,对了,刚才,多谢师妹。”好在眼下暂且没什么危险,几个人都有时间整理心绪,龙槿榆也就不再多问,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有事叫我。”
沈川尧随便进了一间屋子就合上了门,似乎还撞了几下桌椅,接着归于平静。
这下,两间房门都紧闭上了,周围瞬时安静如斯,只能听见乡间风声。
龙槿榆心有挂念,却也只能先放在一边,暂且歇下了。
花如云是在第三日清晨回来的。
这几天沈川尧的伤势好了很多,精神也比前几天振作了些,堂秉文身体很弱,隐竹看在他的份上,和沈川尧保持着相看两厌的平静。
花如云赶到小院,最先看见的人是龙槿榆——她独自在院中静坐。花如云一手敲门,她立刻警觉,一开门看见花如云,先微松了口气,道:“如云公子!你回来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花如云听来,这一声确有如释重负的喜悦。
八
龙槿榆自然是喜悦的,她甚至朝花如云浅浅地笑了笑,随即正色:“事情怎么样了?”
花如云自然没有错过这微不可闻的一瞬笑颜,当下更是意外——他虽见龙槿榆朝隐竹笑过,可也能看出她性子淡漠,轻易不展颜色——他颔首道:“已经解决了。”
进了院门,隐竹已是从里间匆匆出来,迎前便道:“总算回来了,如云楼怎么样?”
花如云点头:“尚且安全,秉文呢?”
隐竹脸色不太好地朝里间扬了扬下巴:“里面呢。”
堂秉文仍被隐竹勒令不许下床,本来也精神不佳,况且只是个文人,比起伤得剩半条命仍能四处奔走的沈川尧自然差了许多。
见花如云近前,他便面露喜色,轻声道:“如云!”神色间十分虚弱。花如云眉间顿时一紧,道:“怎么回事!”说着回头看向跟着进来的隐竹,隐竹道:“发作过一次了。”
花如云只须臾思索,便明白了。
他复又看向一旁的龙槿榆,郑重道:“多谢。”
龙槿榆并不多言,只点了点头。
堂秉文倒是宽慰地拍了拍花如云的手,微笑道:“多亏了龙姑娘,我已经没事了,你呢?”
花如云神情放松了些,道:“我见到瑾怀了。”
堂秉文一愣,脱口道:“真,真的?他怎么样?”
“比你好。他仍在追查沈相的事,只是举步受限,怕是在京城也撑不了多久。况且,以他的身体,大约也查不下去了。”
沈川尧恰巧在此时姗姗来迟,一进门听见他们说到父亲,登时一怔,道:“什么?”
龙槿榆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堂秉文也微微看了他一眼,心思沉了下去。
沈相的下场虽然悲切,可细细想来,同样为官一世,沈相至少保全名节,以国相之礼落葬,虽然独子离落遗体不再,可比起堂叔云背负着逆臣之屈,到头来落得下狱抄家、黯然赴死的境地,却是好上太多了。花如云说的也不隐晦,沈相之死,毫无疑问是柴党所为,查与不查,竟也没什么区别。夏瑾怀曾与沈相一同应对当年京城疫病动乱,一向十分敬重他,所以坚持去查,可他一人势单又身负蛊毒,在柴党只手遮天的京城,每一步都是艰难。
“你,没有劝他离开?无论如何,若我们还能聚在一起,事情,总还有希望的。”
花如云微微垂眸,“他的性子,你也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也中了蛊毒,为了……”
他只说一半便咽了余下的话,龙槿榆微微讶异,以这些时候的了解,他不是个吞吞吐吐的人,那边沈川尧早就忍不住,上前急道:“我父亲他……”
“川尧。”打断他的话的是堂秉文,他目光不再温和,显得有些冷峻,“从此以后,你不可再冲动,养好身体,多做考量,我们才能为父洗冤。”
沈川尧面色顿时晦暗无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隐竹见说的差不多,便不留情面地将一伙人都请了出来,又严厉地告诫堂秉文不许乱动,再看沈川尧仍是那副令他不耐烦的恍惚模样,他看着有气,说了几句,沈川尧不知道听没听见,也不争论,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